原载穆鸿利、黄凤岐主编，《辽金史论集》第7辑，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年

穆鸿利：围绕女真文字研究的几个不能回避的问题（2）​zhuanlan.zhi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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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文字是中国民族古文字中比较重要的一个文种，据《金史》记载，有大、小之分。其大字创制于金太祖天辅三年（1119年），颁行后二十年。金熙宗又创制女真小字，于天眷元年（1138年）颁行，皇统五年（1145年）初用。

女真文字做为金朝的国书主体文字，在一段时期内，曾与契丹、汉文同时并用，尤其在符牌、诰命、程文和宣敕上广为应用，并以女真字修撰国史，译述汉文经典。此外，金朝还设立女真字学校以教授女真字，立女真进士科以升擢选官，涌现出一批精通女真大小字的女真学者。

女真文字在记录和弘扬女真文化过程中，曾留下了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物资料，诸如：碑刻、墓志、印章、铜镜边款、摩崖石刻以及墨书题记等，极大地丰富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对研究整个中华民族文化史，尤其是研究女真文化史，具有不可低估的历史价值。

当今，女真文做为女真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已成为一门国际性的学问，中国学者与世界各国（德国、日本、南朝鲜、匈牙利、苏联、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学者，对这一文种的研究，曾经历若干阶段，目前已取得较为可观的进展。当然，在某些问题上，由于受到资料的限制，以及研究方法上的局限，尚存在一些难点和分歧，有代进一步进行深入地探讨和研究。本文所接触到的一些问题，是十年来师承于金启孮教授和自己研习女真文所得到的粗浅认识，加以整理而成。

　　一、关于女真大字的创制问题

完颜希尹是女真大字的主要创制人，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完颜希尹是金朝的开国功臣，他在金代历史上不仅是个著名的军事将领和一代名相，而且还是一位著名的女真学者。他在天辅年间，受命创制女真文字，成为注意发展女真文化，积极学习和吸收契丹、汉文化的代表人物。

关于希尹创制女真大字，《金史》有较为明确的记载：“金人初无文字，国势日强，与邻国交好，乃用契丹字。太祖命希尹撰本国字，备制度。希尹乃依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国语，制女真字。天辅三年八月，《字书》成，太祖大悦，命颁行之。赐希尹马一匹，衣一袭。其后熙宗亦制女真字，与希尹所制字俱行用。希尹所撰谓之女真大字，熙宗所撰谓之小字。”①这是关于金代创制女真字最为详细的记载。虽然，看起来文字仍很简略，但是，至少可以明确以下几个问题：（1）金代初无文字，在颁行女真字之前，与邻国交往，用的是契丹字；（2）金朝造女真字的目的在于“备制度”，为了政治需要；（3）希尹造字借鉴了汉字和契丹字；（4）有《字书》，即认字读本，完成《字书》的确切时间是天辅三年（1119年）八月，由太祖下诏正式颁行；（5）希尹等所制字叫女真大字，后来熙宗所撰字叫女真小字，与希尹所制字俱行用。这就是说，在金代通行的是女真大、小字两种文字。上述五点，似乎无可争议，不过，仔细推敲，尚有几个问题值得研究。

其一，女真大字的创制是否完颜希尹一人所为。诚然，希尹创制女真大字有不可磨灭的贡献，但造字这样一件大事，绝非他一人所为，确切些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组织者。还有一个人物很重要，即完颜耶鲁（亦叫叶鲁），也是创制女真大字的造字人。《金史》记载，章宗时期，人们为了怀念和铭记女真字造字人的功劳，曾建议金统治者为他们树碑立庙。于是，在明昌五年（1194年）正月，“以叶鲁、谷神（即希尹）始制女真字，诏加封赠，依仓颉立庙例，祠于上京纳里浑庄”。②这里不仅把叶鲁与希尹并列，且名列在前，足以说明叶鲁是位更重要的造字者。同时，也说明创制女真字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它需要组成一个造字的班子，通力协作。由于完颜希尹所处的政治地位优越，加上他本人的智慧和才能，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因而受命领衔造字，是一位强有力的主持者。正是由于他主持并亲自参加造字，所以，史书上竟把造字之功完全记在希尹一人的头上，而叶鲁的功绩却渐被忽略了。事实上，叶鲁不仅是女真大字的主要造字者之一，而且又是一位传授女真文字的教授和学者。由于叶鲁在《金史》中无传，其生平不详。不过，在《金史·完颜栗传》中，得知此人是鲁王完颜斡者的孙子，海陵时，完颜杲（女真名撒离曷）因受疑忌，在汴京（今开封）被冤杀，叶鲁因等候撒离喝也于汴京受株连而死，实在冤枉。另据《金史·太宗纪》载：天会三年（1125年）十月，“召耶鲁赴京师教授女真字。”③曾教过纳合椿年学习女真字，纳合椿年“最号聪敏”，童年时曾与诸部儿童俱入学于西京（今大同）女真学府，后来又以优材生被选送京师入京学。此时，叶鲁正在京师教授女真字。可见，叶鲁不但创制女真字有功，而且在传授女真字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其功绩被埋没的原因，除一般的原因，即以往的史书，常常把某一种发明创造，记在某些帝王将相头上之外，恐怕还有一些人事上的原因。《金史·礼志·贞献郡王庙》记载：明昌五年（1194年）正月，陈言者谓：“叶鲁、谷神（希尹）二贤创制女真文字，乞各封赠名爵，建立祠庙。令女真汉人诸生，随拜孔子之后拜之。有司谓：叶鲁难以致祭。”④可能是因他被株连而死，尚未得到平反昭雪而使其造字之功乃至埋没的真正原因，这是很值得研究的。

其二，女真大字究竟何时开始造字？对于这一点，《金史》只记载了《字书》颁行的时间，即天辅三年（1119年）八月，而开始造字的时间究竟是哪一年？在我国，研究女真文字的起源，最早要推毛汶先生，早在本世纪30年代曾撰专文《女真文字之起源》。他在考证女真何时开始有文字这个问题上，从女真先祖考起，直到阿骨打时期，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女真文字源于契丹降人，辽秘书郎杨朴，“是故女真文字之权舆，实造端夫杨氏，而始萌于收国纪元前一年也。”⑤这里，毛汶先生所说“收国纪元前一年”，即辽天庆四年（1114年）。此时，阿骨打刚刚起兵反辽，造字之事似乎还提不到议事议程上来。另外，既然希尹等人造字是依仿汉人楷字，又借鉴了契丹造字的方法，时间也不会是很长的。查《金史》记载，自天辅二年（1118年）二月以来，辽使耶律奴哥等来议和，多次以国书来。金太祖阿骨打命胡突衮多次如辽。八月，胡突衮还自辽，耶律奴哥、突迭复以国书来。在这种频繁交往的情况下，九月，太祖下诏：“国书诏令，宜选善属文者充之。其令所在访求博学雄者之士，敦遣赴阙。”⑥这段记载，透露出太祖开始选拔那些善属契丹文、汉文的博学雄才之士，以组成造女真字的班子，而完颜希尹和完颜叶鲁便是主要的入选者。于是，大体上从天辅二年（1118年）九月起，开始造女真大字，大体用一年时间，编定《女真字书》。

　　二、关于女真文字的来源和构成问题

　　（一）女真字的来源

这是本章所要着重讨论的重点问题，它既涉及到女真文字的来源，又牵涉到女真文字的性质，还涉及到现在存世的碑刻文字和《女真译语》。究竟是大字还是小字。

新创制的女真字是在女真语言的基础上创制的，而女真语乃是一种多音节的语言，那么初制的女真字究竟是怎样记录女真语的？这在女真字学界是存在不同看法的。

从女真字来源上说，女真大字究竟是根据汉字，还是根据契丹字，抑或汉字和契丹字兼有？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歧异？首先是《金史》记载本身就存在两种不同说法：其一，前引希尹本传谓：“希尹仍依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国语，制女真字。”⑦其二，完颜勖传谓：“完颜希尹乃依仿契丹字制女真字”。⑧上述两种看法显然不同，前说强调女真字依仿汉字楷书部首偏旁，因袭了契丹字的组字制度和方法，拼读女真语言，以成女真字；后说，则显系明说只依仿契丹字而制成女真字。

学术界在研究女真字构造问题上出现的分歧，也牵涉到对上述记载的理解。本世纪50年代日本学者山路广明曾连续在《言语集录》杂志上撰文，诸如《女真文字的构造》、《女真文字加点的研究》、《契丹女真制字方法论的比较》等，并于1958年出版专著《女真文字制字研究》，对现存《女真译语》中杂字698个逐一编号考证其基字，归纳出十种制字法。⑨其结论认为女真字源出于汉字。他的这个结论，显然是受我国学者毛汶先生的影响。他在该书第三章关于女真文字的史实（即史料）第四条，几乎大部分罗列了毛汶《女真文字的起源》的说法。而该书第四章女真文字的构造，按照汉字的构造“扁、旁、冠、脚、垂”进行变化，加点、减点、加划、减划、割天、开足、闭足、变位、踏袭（因袭）等，将文字构成一一举例加以说明，其论述中心仍然是女真字来源于汉字。

在研究女真文字的结构问题上，南朝鲜庆熙大学辛兑铉教授写过一部书《女真文字与语言之研究》（1965年版），在本书中考证了717个女真字。1967年他又在庆熙大学《论文集》第五辑上，发表了论文《论女真文字的结构》，重点介绍了他在专著中关于女真字的构成法和使用方法的十一条原则。⑩他认为，女真文字的结构有两大规律，即：女真文字模仿了同义汉字；女真文字模仿了记写女真语音的写音汉字。

我国著名的女真文字学者金光平、金启孮教授，早在60年代初期，在内蒙古大学学报上，以专号的形式刊印了《女真语言文字研究》，1980年7月由国家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是一部在国内外颇有影响的女真文专著。书中对女真文字的构造，有专章精辟论述。该书认为，女真文字不是用一种文字为基字而制成的，而是采用两种文字字形为基字而增减笔划制成的。具体说，一部分文字是直接以汉字为基字而增减其笔划；另一部分是采锦西契丹字（即契丹大字）为基字而制成的。具体方法是：（1）取汉字为基字增减其笔划制成女真字的音字和意字；（2）取锦西契丹字为基字增减其笔划制成女真字的音字和意字；（3）直接取用契丹字作为女真字。

从多年的学习、考查和研究中，觉得两位金先生的看法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并且可以从存世的女真文字资料《女真译语》和碑刻铭文及墨书题记、手迹等得到证明。现在看来，女真字中确实有相当部分是以汉字为基字增减其笔划而制成女真字的意字和音字。比较常见的有：

总之，以上所举各例，不外乎两种情形：

其一为，以汉字为基字，改其形，仍取其义，而读女真语音；

其一为，以汉字为基字，变其形，采其音而不取其义。

当然，这只是女真文构成的一部分。

另一些，则是从契丹大字来的。自从锦西《萧孝忠墓志》契丹字（即契丹大字）发现以后，人们逐渐发现女真文字除部分地采用汉字做为基字而外，有相当一部分是采用这种契丹大字做为基字而制成女真字的。这就使我们自然联想到前引《希尹传》所叙及女真字“因契丹字制度”的内在涵义了，锦西契丹字所代表的契丹大字的制度。一般是以一字表示一个完整的意义，或者连接几个字以表示一个完整意义的办法，据专家研究，现在女真字中有些字，在锦西契丹字中就存在。诸如：

虽然，这些字在整个庆陵契丹字中所占比例很小，而且，这种契丹小字在造字时，有的也有可能是从契丹大字来的。但是，以上所举例证，确实可以说明女真字的构成，既有从汉字而来，又有从契丹字而来，乃是确定无疑的。

①⑦《金史》卷七十三《完颜希尹传》。

②《金史》卷十《章宗纪》。

③《金史》卷三《太宗纪》。

④《金史》卷三十五《礼志八》。

⑤毛汶：《女真文字之起源》，《史学年报》1931年８月3期。

⑥《金史》卷二《太祖纪》。

⑧《金史》卷六十六《完颜勖传》。

⑨参见山路广明：《女真文字制字研究》誊写印本，井上书店。

⑩详见辛兑铉：《论女真文字的结构》，庆熙大学，《论文集》第5辑，1967年，《民族史译文集》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