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

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

第四章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

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

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

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

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红箭到周家去辞行，红箭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力，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

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

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厉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

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

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西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厉害。

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渐进，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第五章

这是暮秋的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少顷，这月亮圆的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

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心目中，还是当年的风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

第六章

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

只有厕所前面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

鸿渐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第七章

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