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生而孤单

　　火车接连弹动数下，然后缓缓驶离，女儿的黑发便消失不见了。当女儿被呼啸而过的火车带走的那一刻，对我而言犹如生离死别一样的难过。但我的女儿她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吧，她一定是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距离真是奇妙的东西，曾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母女，从此两地相隔，女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一种生活，我在原地过着另一种生活。我心中怅然若失，转身慢慢离开月台，朝出口走去。

　　心爱的女儿，从她瓜瓜坠地，十八年来，我们从来未曾分开过，无论是她上学还是出去度假，我们都在一起。她上学我上班，她放学我下班，她放假我休假，我们分离的时间从来不超过四个小时。开朗活泼、凡事乐观的女儿小雪，还是个长不大的宝宝……

　　真糟糕！我怎么能这么想！小雪其实常令人气得七窍生烟.这孩子，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就是不把父母放在眼里。她的经常说：“少大惊小怪了，妈妈。”

　　还有她一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得帮她洗衣服、做饭、看功课、清理从不间断随手乱放的杂物，她常说“妈妈，我本来真的要清理的，可是我没时间。”

　　思绪飘回从前。我来自传统保守的家庭，家里有两个哥哥，爸妈都摆明了不溺爱小孩，对儿子们的要求是要替家庭争光。对女儿的要求却明显不同，整理家务、洗菜做饭刷碗、跑腿、记账等等，这些都得责无旁贷地参与。女儿得侍奉父母，而非反其道而行的娇生惯养。我和自己的母亲呢？现在回想起来，总有着有着淡淡的疏离。为了弥补我幼年时的心中所失，我愿意娇养着自己的女儿，宠惯着她。我相信自己和女儿小雪有着深厚笃实的爱，没有我和母亲的那种疏离。

　　我突然自问：“放养和娇养，究竟哪种方式好些?” 这问题竟然不易回答。反正现在女儿也出去独立了，这个问题也不用纠结了。就让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去吧。但有一点，我会想她……我一定会想她的。好处也有，那就是家里会变得非常安静，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用餐时间也不用等来等去，改来改去的。小雪和她的朋友总是来去匆匆，打电话来改吃饭时间是经常的事儿 。“亲爱的老妈，我们能早点开饭吗?我约了同学去看电 影”，“老妈，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没法按时回来吃午饭了，得晚半个小时。”

　　回到家里，家里将非常安静。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想：“如今只剩一片死寂……让我静静地步向晚年，直至老死，再也没什么可期待了。我已经拥有一切，与丈夫曾有过幸福的婚姻，有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此生已无缺憾，如今……都过去了，女儿已长大，工作也已退休。现在小雪将接续我的日子，工作、结婚、生子，而我则要晋级当外婆了。”

　　我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会喜欢当外婆的，想象着，几年后小雪会生几个可爱活泼的孩子，和小雪一样有着黑色乱发，有调皮男孩、胖嘟嘟的小女孩。我会为孩子们念书、讲故事…… 想到未来，我笑了，刚才的寒意荡然无存。

　　是啊，一想到自己将过上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分别的痛楚变淡起来。我现在可以自行安排何时起床、做什么事了，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去找朋友聊天，去乡下闲逛、去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去看枝头间的蓝天白云……当然这些事女儿在一起时我也可以做，但总是要急急忙忙的赶回家，或者干脆就在家陪着写功课的她。

　　我犹疑地站在窗边，出租车尖锐的喇叭声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我现在该做什么？去将女儿散落了的东西收拾整齐，将她不要的衣物打包。

　　走进女儿的房间，我将她的书籍、杂志，笔记本一一码放整齐，没有带走的衣物分门别类装进了塑料袋，塞进了衣橱。看着没有一丝杂乱的房间，我知道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这个屋子都不会发生一点点变化了。

　　是啊，六个月，六个月这套房子都会只有我一个人，一想到这里，心里的恐慌又不断蔓延。愁绪卷土重来，假如丈夫还健在，小雪即使离开——无论是去上大学，或嫁人离家—— 我和丈夫仍能相守偕老，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也不会那么孤单了。丈夫还活着该有多好。可那已是好久前的事了，当时小雪仅六岁。

　　为人母真的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就像自己从婴儿起重新活了一遍，但却免却了懵懂无知的困惑和青春的烦恼青涩，因为我晓得事态的轻重，懂得一笑置之。

　　“可是妈妈，我今天被张璐推了一把，撞到了桌角上，好痛呀，我的脾脏会不会碰破了？呜呜，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没关系的。”我笑着说。

　　“可是妈妈，我们班上的刘鹏宇上次就被撞破了脾脏，不得不拉到医院抢救。”

　　我哈哈笑起来。

　　女儿带着哭腔“妈妈，这件事很严重，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

　　我知道，她只是碰疼了而已，而上次刘鹏宇的事情只是个意外，女儿能急急忙忙跑过了告诉我这些就说明她不会有什么意外，以我的人生经验，生命比想象的更富有弹性和韧度。

　　为人母以来，我一直扮演着一个勇敢独立的人。我基本上一个人带着女儿，很想一味地宠爱着她，溺爱着，不愿她受一点伤害她，为了她我可以克服我人性中的弱点和心中所有的恐惧。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曾被一条狗狂吠着追跑过，一直我读非常地害怕狗。那天，我抱着两岁的女儿站在广场上看几个孩子滑溜溜板，突然有一双毛毛的爪子从我的后背处搭上我的双肩，居然是一条硕大的金毛犬，我立即下的魂飞魄散。但是由于我抱着女儿，我不敢表现出一点恐惧，忍住了尖叫，女儿在我怀里对着金毛犬笑着，并伸手想要摸它。我轻轻地拿下女儿的手。金毛的主人过来呵斥着它，它温顺地跟着主人走了，女儿还咿咿呀呀地说狗狗好和爱。没有人会知道，我当时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女儿的独立与远离，让我退出了为人母的角色，我心终究还是无处可安。无可救赎的我只能给一个做心理咨询师的朋友打个电话。

　　“哦，安妮，怎么这会儿打电话，我的时间可不多，我的鱼还在锅里。”

　　“芳，我知道这会儿不该给你打电话。可是我刚送走了小雪，如果你要是忙的话……。”

　　对方干脆的说：“那你过来和我一起吃饭了。”

　　“我……”

　　“我什么我？不就添双筷子的事情。我没工夫啰嗦，烧鱼去了，你赶紧过来。”

　　干练的小芳打开门的时候，她玩笑着说：“你这是闻着味儿来的吗，我的鱼刚好出锅。”

　　小芳浑身散发着明星般高贵的气质，声音洪亮，体态丰腴，两只大胸饱满的不像话。

　　小芳的厨艺也好得不像话，鱼烹饪得又鲜又嫩。饭后，小芳开门见山地说：“小雪刚走，你不适应是吧。这也难怪，这些年来，可以说小雪就是你生活的全部。不过我想，你匆匆忙忙打电话给我，不可能是因为想小雪吧？”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样打乱你的生活。”

　　“你能来我这里对我是一种赞誉，不过我想你肯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心事？心事倒是没有，就是觉得好惶恐，在熙来攘往的人却中我觉得孤单的要命。”

　　“我懂。”

　　“不单单是想小雪的问题，我是会很想她，但还有更多的情愫……”

　　小芳点点头，用精锐的眼神冷静地看着我。说道：“人生到头来人终究还是孤单的一个，真的。你终于发现人迟早会变成孤单的一个人了。你多大了，四十五了吧。这个年龄明白这个问题是再好不过了。太老发现的话打击太大，太年轻的则得鼓足更大的勇气才能面对生活一地鸡毛的繁琐。好了，冷静点，你把小雪调教的极有教养又乐观开朗。这下你可以清闲地享受受自己的日子了，还有什么不满的？老实说，如果你这种情况跑到我咨询室来，我一定是不会接待你的，我的秘书一定会把你赶出去，你这实在不算一件什么事。”

　　“你应该退居幕后，让小雪自己去决策筹划自己的未来，交自己的朋友了，过自己的生活。你知道，你对她太过依赖，也害她对你依恋过头。你不该那样，不该绑住年轻人、阻碍她追求自己的生活。不得不说，我很抱歉，人，生而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