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六觉中，私以为，似乎嗅觉是最朦胧诗意的一种。

视觉直观，一般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到某个物体，就产生了认知。偶尔有些情况下视觉出了差错，就会被惊奇地指出错觉：看，连视觉都会欺骗你。这种心情正是反向说明，在大多数情况下，视觉是不骗人的。

听觉是连续的，由时间来串联的。除了突然间的爆发的声音，一般我们理解听的内容，比如一句话，一首歌，都需要持续地聆听，把瞬间的单个音节连起来，才能体会其中的内容。所以音乐是时间的艺术。

味觉则是最令人享受的了，因为舌尖的体验往往伴随着饱腹的本能。味道和吃、食物相关，体会味道的时候，生理需求的满足感会加深味觉的幸福——当然，如果只是为了饱腹，忽略味觉的享受，满足感依然存在，却没那么幸福。再当然，呕吐的时候，味觉就让人觉得并非享受，而是多余的折磨了。

触觉是具体的。当皮肤接触到某项事物，凉就是凉，烫就是烫，柔软的就是柔软的，坚硬的就是坚硬的。痒，疼痛，都是具体的感觉，所有人对某种事物的触觉都是可以共享的，只是个人的感受会不一样。

知觉则是理性的，它要通过大脑的分析，把所有的感觉汇总、调和，得到完整的印象，尽管它是受个人局限而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也许没有对错，它是主观的，立体而完整。

嗅觉则很暧昧。气味从空气中传来，不那么直观地与被嗅闻物体接触，有时候闻到了味道，却不知是什么；味道是飘忽的，好像只有片刻的感觉，就算能持续地闻到某种味道，但鼻子就像被麻痹了一样不再能分辨出来；嗅觉不只是享受，不为了吃、为了好闻，它总是客观存在、入侵鼻腔，所以臭味、令人厌烦的味道总也不能屏蔽；嗅觉也很抽象，即使能够辨别一种味道，能够说得出自己喜欢与否，却无法把味道具体地描述出来，产生具体切实的印象。

因为嗅觉这种朦胧飘忽的特性，它特别容易让人产生通感，明明是一种味道，总让人思绪万千，想到很多记忆、很多场景、很多往事……除了具体的感觉，还包含了种种复杂的心情。

我就是靠味道来辨别节气、时间和空间的。比方说，北方冬天干冷的空气中有种凝结的干燥，鼻尖裸露在严寒里，毛细血管中似乎冻结了，白色的哈气飘散，整个世界都褪掉了多余的枝叶，能闻到一种肃杀、凛冽的寒冬的味道；春天到了的时候，空气的成分似乎一下子变了，严肃与冰冷悄然退去，多了一种腐殖质正在发挥作用，土地变得蓬松的潮湿，让人突然闻到了大地苏醒的活力；等到有一天，一个夜里，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懒洋洋的懈怠感，充足的水汽令鼻腔舒适的时候，就是夏季不期而至了。

刚刚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了空气中改变的味道：水汽减少了，大地开始产生浮土，尘埃随风飘散，许多种不知名的植物（包括树木、杂草）的各个部位都在成熟，果实的香气、根茎包裹着土壤向地下延伸、叶片在逐渐被脱落酸作用……整个世界在从鼎盛走向收获、颓败的味道。

夏末秋初的季节。

上一秒，我还在具体想着晚上吃什么、做什么等事情，但闻到这味道，就突然恍惚了。

这种味道令人恍然回忆起过去的许多许多同时节发生过的往事——纷至沓来的画面、现场感，已经不记得、却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印象，种种模糊不清的心情，似曾相识。似乎熟悉的味道将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时间、所有感受都凝结在一个点；似乎一眼万年、前世今生都穿越了壁垒，时间和空间共通了，无限的回忆与憧憬都浑然一体，回到了最初的瞬间。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是一种惬意的惆怅。让人感到生命如此美好，同时如此痛苦。

然而这味道只持续了一个吸气的时间，便习惯了，消失了。这美好的怅然也只持续了一个瞬间。

生存便是由这样无数个瞬间组成的连续时空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