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住在家乡的小村子里，几乎每天的清晨都能听到从山里传来那位挑着担的、走了很久山路的卖豆腐的女人的声音。

　　每次远远地听见她的声音，我就会一咕噜起身，满心欢喜地从床上跃下，披件外套，便出门去等待。自她的担子里挑一块掐的出水的嫩豆腐，交给妈妈，炒一碟菠菜豆腐。

　　“早上好呀。”

　　“又是你呀。”

　　女人健壮，年纪有些长了，声音却总是清丽洪亮。她喜欢把尾音的调调拖得又长又高，像绕过了许多山，渡过了许多水一样来到你耳边，最后悠悠然地杳不可闻。

　　她喊的字眼再简单不过，“卖豆腐咯～”

　　这声音却着实吸引着我。那时候，常因为贪念她的声音，早早地醒来，却只是在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只等那段声音穿林渡水的到来。

　　期间的空白里，万籁分外的安静。

　　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我愈发嫌弃白天的人群和闹市，鄙夷人语的嘈杂、汽笛的鸣乱，以及从商贩口中吐出来的粗鲁字眼。我常不自觉地拿二者做比对，并揣着偏见进行踩一捧一的评判，始终认为这个女人的声音是更高级的更清灵的。

　　直到后来，我自己去菜市场买菜，才有机会真正抚摸这些嘈杂。

　　话题是终年不变的，冒出来的声音里头不外乎几样，砍价、唠家常、抱怨物价太高、佯怒工资不够……置身其中，我常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所有声音源源不断汇集过来，像无穷的奇妙能量，也像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这样的场景下，我总容易感到不知所措，迷茫地不知道该从哪个摊子下手，于是就近挑了家，而后就一直在那而买了。去的次数多了，有天早上，当我照例去买菜，摊主阿姨冲我笑了下，“又是你呀。”而后在结完账后，塞了一个小葱在袋子里。

　　她的这句话，竟让我有瞬间的晃神，仿佛被带往了那个等待女人的清晨。

　　原来，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孕育出的声音也同样可以安定人心吗？

　　这让我开始去不同的摊位买菜，在蓄着络腮胡的男人那里买鱼买虾，在每天都会背着斜挎包的妇女那里买菠菜黄瓜，男人声音浑厚，女人略带沙哑。

　　我学着跟他们在短短交手的几分钟里迅速开启一个话题，再尝试去理解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答案背后的缘由。这让我感到新奇又愉快。

　　因为这其实是一门人生的终极课，不要只听到声音的不同，不要只厌烦于世界的嘈杂，而是学着去理解每个人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享受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从根本上抵触世界的嘈杂和纷乱，坚持认为小众的即高级的，是我身上一直以来的毛病。买菜的这个契机，让我得以看到并理解世界的百态，也让我慢下来，去听去爱不同的声音。

　　比如落针可闻的图书馆里唰唰的翻书声，比如空旷操场上的拍球声，再比如清晨大雾里早点的叫卖声……声声入耳。

　　它们和刮风、下雨、打雷不一样，少了一份大自然的巧妙；

　　“春有燕子，夏有蝉，秋有蛐蛐唱，冬天有雪落松枝”，它们也和这些也不一样，少了一份悄然的诗意；

　　但它们却因为不同人的存在，多了一份专属人间的烟火气。

　　厌恶它，接触它，接受它，喜欢它，渴望它。

　　已识泉石与大雅，犹喜野摊卖黄瓜。

　　人活一世，不仅要能理解大雅背后的含义，更要欣赏得来大俗背后蕴藏的奥秘，才不枉走这一遭。

　　接触更多的声音，并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