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再读《红玫瑰与白玫瑰》，发现小说的前三分之一，很有意思。

　　振保遇到的红玫瑰叫王娇蕊。之前是个交际花，因为玩得名声不太好了，就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结了婚。

　　娇蕊的出场出人意料。“内室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穿着的是件浴衣。“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

　　她作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在和丈夫的好朋友第一次正式见面时，竟然这样随便。

　　你以为交际花一定搔首弄姿、浓妆艳抹、扭捏作态吧。不是，就是这样“一点不做作”，洗过了，裸妆上场的。这种情景，她的丈夫觉得自然，而初次见面的振保已经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被她溅了点沫子在手背上，便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他看着她的浴衣，“从那淡墨条子上 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

　　一个炉火纯青的交际花，即便嫁了人，也能在片刻之间找准猎物。两下里一对眼，娇蕊就知道振保也不过是个贪吃贪玩的男人。

　 　娇蕊第二天就意图把振保吊上手。这回，她穿的是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绿了。”张爱玲下笔实在厉害，若非绿色，还有 什么配得上她给男人戴绿帽子的歹念。且不单是绿色，“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 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

　　娇蕊几乎是招招致命。

　　振保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的：热的、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

　　接下来，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两人相对而坐，单等着振保浪起来了。

　　偏偏振保不是个性急的。交际花不比妓女，何况眼前的还是朋友妻。这是振保比一般色鬼多了顶绅士帽子的地方。但他还是陪她坐下了。

　　娇蕊微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

　　瞟，瞟了一眼，单单只是瞟打动不了振保，这是交际花的标签，烂熟的。后面记性不好的话才是暗示娇蕊对他另眼相看，这是让男人自以为有魅力了。果然，振保的心，砰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

　　振保至此领教了娇蕊的诱惑，这女人的本事，不好惹，于假绅士的理论上再分析，也觉得犯不着，便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到没料到。若是一般般的男人，这两三回就拿下了。

　　若是就此收手，那也不是出名的交际花王娇蕊了。

　　接下来振保躲着，娇蕊则还是睡衣，无论哪一款，都有机会让振保看到，并为之徒然激动。王娇蕊的斗志上来了，我看你能耐到何时。

　　又过了两个礼拜。

　　娇蕊把手段都用完了，振保还是荡在半空中，尽管火烧火燎，却还是没冲下来扑倒她。

　　她沉默了。

　　不一样的女人不一样的沉默。

　　这沉思默想的方式也是交际花式的充满魅力。

　 　天下了两滴雨，又觉寒飕飕的。振保赶回来那大衣。他寻了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坐在 图 画下的沙发上，静静地点着支香烟吸。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了手，她抛掉了，把手 送到嘴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想，娇蕊向来任性，一向要什么有什么，遇到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儿的头脑和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力的联合。

　　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娇蕊能一眼看清振保的贪心。也能在他的躲避和防备里，看到她自己的分量。她原只是要挑战一下伪君子的底线。当不能成事的时候，她很清楚，是自己的坏名声大过了自己的魅力。

　　她玩够了，也看懂了。那惨淡的一笑，是对自己的了然和讥讽。却被振保误作痴心。

　　两个人从此，都有了心，有了身体。可却不是同一条心，同一个身体。

　　之后的故事其实很平淡。最微妙的是如何勾搭成爱。若只是奸，故事尽失其味。

　　张爱玲的笔，如一把宰羊刀，先一下勒断脖子，再从肚子里伸进去，在里面一路炝伐。羊也没太多痛苦，也不见血，只是把一切安宁地交给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