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一年,她六岁,他八岁。她因厌倦了父亲严酷的狱练而出逃,却迷失在江南的水道青街。他捡了她回家。她告诉他,她因父亲触怒魔道满门尽屠,自己躲在菜窖才躲过杀戮,现下逃命于此。他看她身量小巧,不苟言笑,又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境遇窘迫,而自己家中不过微有余粮,并无可图,便收留了她。彼时,他不
一
那一年,她六岁,他八岁。
她因厌倦了父亲严酷的狱练而出逃,却迷失在江南的水道青街。他捡了她回家。她告诉他,她因父亲触怒魔道满门尽屠,自己躲在菜窖才躲过杀戮,现下逃命于此。他看她身量小巧,不苟言笑,又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境遇窘迫,而自己家中不过微有余粮,并无可图,便收留了她。
彼时,他不知她是叱咤天下的冥刹宫小主,只待她是命运舛误的可怜女孩;不知她是手染鲜血的夺命魑刹,只待她是不善交际的涩然姑娘。
她对他是艳羡的。他有做秀才的爹爹,温文有礼,教他识文断字,心怀天下;有做得一手好菜的娘亲,知性隽雅,为他洗衣做饭,伴他成长。而她,从地狱走来,是亲手收割活人性命的厉鬼。她觉得他就是这夜空中高悬的明月,干净,明朗。
她毕竟是只有六岁的小姑娘,父亲的手下终于找来了,她也该离开了她留书离去,只带走了他那日带她去河边亲手从河中捡起来的一颗白石头,留下了雅她用来杀人的匕首。
此行凶恶。唯恐牵及,不告而别,望尔珍重。
这是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没有姓,她怕她的姓会让他厌恶。大魔头殷修的姓氏在这江湖上又怎会不人人得而诛之?她在心头冷笑。她在离开前用那把匕首在石头上刻下了他的名字:苏杭。她觉得美好如他,衬得上苏杭这两个字。
二
再见,他十八,她十六,风华正茂,两相思量。
她奉命追杀夺了宫中数十性命的断魂刀风行。交手数白招身负重伤最终了结了那风行,力竭而昏睡于他上京赶考的途上。
身为举人的他已不是当年的穷小子,车夫勒停马车,转身俯首询问:“公子,道中躺了一个人,是否打发他走?”
“青竹,下去看看,若是那人有什么困难就给他些银两,帮助于他”他手不释卷,打发了书童下车查看。
青竹见那人手握短刃,身着黑衫,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那身躯下一大摊的浸入土中的血迹还同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般鲜艳着。
“公子,这人怕是早已断气,流了好多血呢!”青竹后退了一步,向车内禀报。
“那我下来看看”当年他见她伤痕累累束手无策,便立志学医,为她拜在圣手谷医仙白术门下,如今也算得圣手神医。
只是,他救下无数奄奄一息,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她,那个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地叫他苏杭哥哥的小姑娘,虽然哥哥是他硬逼着她这般叫的。回忆起那时候的她,他的嘴脸蓦的牵起一抹浅笑。
“公子”青竹上前欲拦住他,唯恐那人伤及于他。
“无妨”他挥退了青竹的手,向她走去。
“我本是大夫,怎能置他于不顾?青竹,你过来搭把手”只是,在他见到她手中的短刃的时候僵住了,那是一把同自己多年来一直把玩的匕首十分相像的短刃。
他抖着双手翻过趴在地上的她,是个男子,不是她,他热切的心又变回苦涩。是啊,她离开自己了,又怎会回来?他见她左颊上一束曼珠沙华蔓延至脖颈,混着血迹越发阴厉。
师父告诉他:“右颊上有曼珠沙华的人是冥刹宫的杀手,而左颊上有曼珠沙华的人却是冥刹宫的厉鬼——四刹——魑魅魍魉,人人得而诛之。我圣手谷虽与他们无冤无仇,但当远离,避而不见。”他知晓他许是四刹之一,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是他手中的短刃教他无法这般放任他殒命于此。
三
“钟伯,你与我过来搭把手将这人抬到车上好救治于他。”
“公子,你怎可让这,这歹人上咱们的马车?”
“无妨。青竹,不可任性,还不过来搭把手?”
“公子,……”钟伯也打算劝阻,只是还没开口就被他温和却不容质疑的眼神噤了声。
因为他知晓,他决定的事,无可更改,虽文弱如书生的他,却拥有狠辣如他逍遥剑都无法企及的意志力。钟遇自从被他救下,便也放下江湖恩怨,在他身边护他周全。他比他那秀才爹爹虚长几月,他便叫他钟伯。
钟遇一只手将那人拎起,放进了车里,待苏杭二人上了车,继续赶路。
四
他为他解衣疗伤,他脖子上白色石头上的字令他心头一震,眼前裹胸的白布教他红了脸。
“青竹,你去将我的药箱取来,便一道同钟伯去外面赶车,我要同这位姑娘疗伤。”他停下了揭开她衣衫的手,转而摸向了她的脖颈处,果然如他所料,她是戴了面具的。
“什么!姑娘?公子,不可。我们还是将她扔出去吧,不然,不然,等待会儿进了城,让医馆为她看诊吧。”青竹劝阻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医馆?自师父仙去,本公子自诩若称第二,这江湖之中无人敢称第一。怎么?青竹莫不是已看不起我苏杭的医术了?”他的神色无法温和。
“公子,青竹不敢。”青竹立马跪下请罪,他知道,他,生气了?
“无妨,你且出去,叫钟伯驾车慢些,这姑娘经不得颠簸。”
他从箱子中取出药水抹在她的脖颈出,轻轻一揭,他曾无数次幻想的她的长大后的样子,比之十年前稚嫩的容颜,如今的她,更加的清丽,撩他心弦。许是疼痛,她眉头微皱,他轻轻为她抚平。
“阿离乖,马上就不疼了,苏杭哥哥在。”他轻声安抚于她,这令他牵挂了十年的姑娘。
用剪刀剪开她胸前裹胸的白布,许是为了扮男子的需要,她没有穿寻常女儿家那般的小衫,嫩白的胸脯俏生生傲立在他的眼前,教他本就微红的脸颊愈加红染,那上面的伤口也教他红了眼眶。那刀伤,若是在深伤一寸,绕是医仙白术在世,也回天乏术。颤抖着双手为她处理了伤口,喂她吃下的他的药,又从柜子中取出来他的衣袍为她穿上。
五
“阿离,你且将就着穿阵苏杭哥哥的衣袍,待入了城,苏杭哥哥便给你穿的衣裙。”他的手抚上她的眉眼,眷念又执拗。
只是待他到京城应试结束,做了状元郎,她也不曾醒来,他只得带她回了苏家,将她安置在家中,托付与双亲照看,匆匆只身回了圣手谷查阅病症和寻找药材。她,许是中了毒,他想。
翻阅了先代苗疆孤本,他应上了她的症,诊出她是中了蛊毒。只要下蛊之人死去,她便会同现下这般昏迷,待被那蛊虫蚕食掉脏腑,悄无声息的死去,而这个过程,不过短短七七四十九天。
如今,阿离已经昏迷一月之久,他甚为焦急,匆匆从谷中寻好药材准备归家为他驱蛊。只是,不待他走出谷,冥刹宫的人就闯了进来,带着昏迷不醒的她。
横抱着她的人,就那般搂抱着她跪在他面前。
“在下冥刹宫魉刹,逾礼闯入还望神医恕罪,请求神医能为冥刹宫小主诊治。若有要求,冥刹宫倾宫之力,万所不辞。也请神医看在魉刹对未婚妻的赤诚之下,妙手回春。”宫中其他手下也俱跪在他面前,请求他,救她。
冥刹宫所到之处,生息全无。只怕他苏家上下都已死在这些厉鬼刀下,教他如何救她?
“你们走吧,我白前救不了她。”他双眼径直盯着在魉刹怀中的她。
“求神医救她,魉刹愿以三个承诺换以救治。”魉刹伏下头再次请求。
“三个承诺?本神医,若是要你的命呢?”他转身轻笑道。
六
身后冥刹宫众人兵刃出鞘,呈翼状护住魉刹。
“放肆!夏魂,护好小主,冬魂,率众人退出圣手谷。”魉刹喝退宫众,将她交于夏魂怀中,伸出手眷念地抚上她的眉眼,半晌,缓缓的放下手从腰间抽出软剑,抬起头盯着他。
“请神医遵守诺言。”顺势软剑便吻上脖颈。
“慢。”血已渗于雪刃。
“本神医看你倒是个有情之人,罢了,你带她到苗疆寻医吧,她中的事蛊毒,便是我,也束手无策,记得要快,她,恐怕时日不多了。你们,离去吧。下次,我圣手谷,也不是这样闯了的了。”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往谷中去了。
魉刹从夏魂怀中揽回她,正欲带她离去,只觉眼前一阵烟雾,自己同夏魂均已到了谷外,只是,看这谷口阵法与先前已大不相同。想起先前强行入谷折了的数十宫众,不禁叹想,这圣手谷怕是比冥刹宫还进不得。看了一眼,当即率众人赶往南疆。
而他,匆匆赶回苏家时,双亲正急欲寻他,告诉他,阿离姑娘失踪了,他当下僵在家门口。他不知道的是,托了爱逃跑的她的运气,冥刹宫上下戒令,不管在何处寻得小主,皆只得暗地将其带回,不可杀戮打斗。
就在双亲还拘泥于如何将此事与他解释的时候,他再次匆匆离开,朝着他推她离去的方向,一路疾行。
七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一介书生的脚程却又低估这去南疆路途的安危,他没能追上他们。待钟遇寻得他时,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官道的岔道上。他只是遇到了山贼而已,被洗劫一空,狠揍了一顿,扔在了此处。
他就那般毫无生机地躺在泥地里,白色的云锦袍子上布满灰尘和脚印,整齐的束发散乱不堪,嘴角还溢出些许因胸腹破裂而流出的鲜血,脸色苍白到透明,像一个先天不足的小孩,饶是他逍遥剑也有些许不忍直视他。
钟遇将他缓缓抱起,一步一步地走回家,每一步都很轻,像是怕震碎了他。
归去之后,他卧床三月,收到朝廷任免的文书,赴京城做了官。
而她,还是死在了求医途中,没能找到那解蛊毒的人。
此后,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阴厉很辣,淫浸于青楼楚馆。苏母为他伤心,整齐以泪洗面,不久大病一场与世长辞。他变本加厉,培植党羽,苏父气极而逝。钟遇看他满眼悲戚,他知他伤痛,恨他放不下,从江湖中找来高手护他安危,助他成事。
八
传说,宰相苏杭生吃人脑,以金银铺地,玛瑙砌墙,白玉作椽梁,府中豢养美人上千,好男童,每月有数名仆人死于非命,生活淫迷奢华。他是一个人人唾骂的佞臣。
为政十年,他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终于,众臣联名向皇帝奏发了他,此时他正坐在府中摘星楼的高台上对月浅酌,任家丁在府中表演厮杀。若是不动手者,变喂他吃下断肠草。青竹上前禀报他宫中之事,他说:“青竹,结束了。”顺手将案上的断肠草于他饮下。
从袖中拿出珍爱多年的匕首和他亲手配置的毒药,他早已服下解药,只是这府中之人,怕是无一人能够逃脱。下令将府门锁死,放出能雾化于空气中的毒药,看府中之人流窜挣扎。他早已不是当初救人于旦夕的神医,而是来自炼狱的恶魔。他仰天大笑出门,笑声与哀鸣混杂,使死亡来得愈加热烈。
“ 殷离,我的阿离,我做尽天下坏事,却没有一件比得过我不救你姓名令我悔恨,这该如何是好呢?”
“你看这匕首,漂亮么?染上我的心头血,怕是无双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阿离,苏杭哥哥来陪你了……”
九
众臣的告发使皇帝终于等到可以扳倒苏杭这个权臣的机会,当即令御林军包围相府捉拿宰相苏杭。待御林军将相府的门撞开之后,触目皆是婢女家丁死相惨烈,宰相大人独自一人跪坐于高台之上,满目含笑,胸口直插一把匕首,如雪的白云锦上鲜血一大片一大片地晕开,如同传说中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
众将士无不色变振恐,两股战战,更有甚者连衣袍都被渗漏之物浸湿。纷纷后退,无人敢入。
御林军首领是以迅速入宫面圣,皇帝甚疑,又以为是天谴,令御林军掩下此事,一把火烧了那宰相府邸。所有血腥丑恶,恩怨情仇,财富美姬,付之一炬 。
那一天,京城宰相府邸走了水,大火燃烧了七日,百姓都以为是老天惩罚那无恶不作的宰相苏杭。
那七日,京城附近的寺庙车水龙马,满城百姓叩谢神佛援助。
后来,有打更人说夜半见过地府鬼使来捉拿宰相苏杭。后来在圣手谷,有一个立着一块无字碑的墓,墓里埋着一个异与寻常的棺椁,里面有一具女尸和一个白玉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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