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烟花

发布时间: 2021-07-15 11:26:57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经典文章 点击: 105

第一部分此处是下界。如我所见,雨愈发猛烈。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八分,雨点在黑夜中胡乱飘荡。爱格伯特很重,不过我的力气也不...

第三章 烟花

第一部分

此处是下界。

如我所见,雨愈发猛烈。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八分,雨点在黑夜中胡乱飘荡。爱格伯特很重,不过我的力气也不小。我将垫子拖到床边,脱鞋上床,用背脊顶着墙壁,双脚撑着爱格伯特的腰和大腿,一蹬,他滚下床,我听到了垫子上灰尘扬起的声音。墙壁冰冷,我只穿着一件短袖,只好把床单抓起来绕着自己,躺在床上。这破败的房间,到处充斥着死意,铁架上的锈,花朵枯萎,连蚊子也没有。而房间外,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和比死意更死寂的黑鸦。窗外偶尔会有黑影快速掠过,这种速度让我感到眼前的窗户形同虚设,如果它冲过来,玻璃肯定会碎。想着想着,我渐渐入睡。

颈脖处的一股莫可名状的惊悚让我睁开了眼。一只小黑鸦悬在窗外,它纯白的瞳孔一直看着我。我叫醒爱格伯特。

“干嘛?”他闭着眼睛。

“窗户上有东西。”我说。

黑鸦撞碎玻璃冲下来,我跳起来跑向房门。爱格伯特抓起被单扔过去,恰好把黑鸦罩住,我们反锁房门。外面的走道很黑,我们跑过时,突兀的脚步声盖过了雨声。我们从三楼跑到二楼,在楼梯左边推门而进。

应该是主卧,我心想。有大床、床头柜、办公桌、衣柜、浴室,窗户半开,冷风丝丝缕缕。

“关窗,爱格伯特。”我说。

被子一股陈旧味道,床垫硬化。我随意翻开被子,里面放着一个笔记本。

我随意翻开,前面被扯掉了几页。

“假的事物不一定没有意义,但对于我,时间没有意义。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内瓦仙城的法研成果泄漏,直接导致法学诞生。今天,法研大学成立,报考人数创纪录,正党开始密切关注此事。我有朋友在那里,他们认为对于一门和数理化完全不通的学科,很容易被误认为巫术。但我想,正党实力如此宏厚,无需急于控制,再加上中界正与AI战争,法术会是潜在的助力。”

“没多久,法研大学人间蒸发,报纸上再也没有与法术相关的内容,它甚至不存在于市民的流言蜚语中。今天我去酒吧,听见很多人在议论时事,好像是AI军团已经拿下莫山。税收提高不少,游戏费酒费领涨,油费电费紧居其后,我很烦。听说大米之类竟然也涨了不少,东西越来越贵,但我的工资还能勉强支撑。”

我翻过一页。

“我是普安银行柜台服务员,每天看着各种面值的平民币来来往往是我的日常。这种绝大部分不在平民手上的平民币,终于在今天落到了劫匪手里:一群年轻人举着枪穿过玻璃门闯进来。听说敌人又拿下了一个城市。我失业了,和另外那五千三百万人一样,成了中界的流浪汉。这个时期,许多口号出现,‘打倒人造人’‘复兴中界’诸如此类。随着口号增加,犯罪率也急速上升,政府开始大量下派警力镇压罪犯。这年头,只要你在街上被警察发现你带着武器,你就是罪犯。现在找工作太难所以我白天讨食晚上睡觉。”

笔记本上的字越来越潦草。

“好冷。”他说。

“有一天,我在街上睡过头了。天色已暗,实际上是紫色。在我回家途中,遇到了三个警察。问我这么晚还在街上游荡想干什么。我说回家,然后我被拖到巷子里。他们开始打我,很快我就没力气了。他解开腰带,其余两个人一直在笑。他从后面插进来。站在前面观看的那俩人笑得过于夸张了,在我看来有做作的意味。完事后,他们要走了,我听到有人提议把我杀了,但是穿裤子那人阻止了。同性恋不就是这样搞嘛,我当时想,他是我男朋友,这样事情就简单了。但是当他们消失在转角,我不这么想了。我来不及穿裤子,便跟上他们,用砖拍死了他们三人。难受的是,我的左手扭伤了。我走到一半时,我走回去。我拿起他们的手枪,朝着脸开枪。”

我翻过一页。

“我站在那里。晚风从东边扫过这里,我还以为我哭了,风沙而已。我擦干眼泪,然后把子弹射光。”

“今天,我的家没了,天上炸过来的炮火使我成了真正的流浪汉。自由自在,感觉新鲜,唯一的缺点是饿。于是我开始抢劫,我不同他们,我一直都是单干。我只抢老人和小孩,女人优于男人,因为不能冒险。火雨从苍穹徐徐落下,这就是AI的军事实力,周围的人带着火在地上打滚,烟雾火光弥漫房屋,轰炸声斥满四方,我被迫远离。我病了,浑身乏力。我找到一间屋子进去休息。几天后,我开始眼花,头热得像气球,我想,我快死了。我醒后,力气恢复了一点,我走来走去,看看有没有吃的。结果只找到一个白色金属质感的球。当我拿起球,我的头似乎在缩小,能量从脚底向上爬,那么一瞬间我忘记自己重病在身,我轻得像羽毛。球是有生命的,我听见了他的意念,他在说,‘神会眷顾你的命运。’我说,‘我不信命运。’我越来越轻,随后一股冲动涌进我的身体,那是想要创造一切伟大的感动。颤栗在上升,往上顶,像要顶穿头盖骨那般拥挤,我的视线越来越清晰。我的病痊愈了,我知道的。他说,‘带上我,你是神命。’

我似乎昏睡过去了,反正我很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我想睡了,明天再看。”爱格伯特盯着手上的黑色金属球。

醒来时是早上,黑鸦消失了,天落着濛濛的雨,看不见太阳,我不想出去。爱格伯特在屋里逛了半小时,收获了半打土豆,半壶花生油,一包方便面。煤气瓶可以用,面煮熟加点油,早饭就解决了。早饭过后暖和不少,我拿出笔记本。

“这里不是中界。这里布满别墅,土地宽阔,女人都貌美,科技遥遥领先中界,有空中城堡和海底世界。这是上界。人们很聪明,当然他们是人工智能。他们行事怪异,特别是高层,很多时候我认为自己并不能理解他们的动机,他们似乎已经是一个全新的物种了,就像狗永远不明白人类在干什么。我并不是不尊重他们,但我想,他们头盖骨里面埋了代码,每个人就像产品,是设计出来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根据自身意愿行事还是代码使然,这样,一切有意义吗?对他们自己。”

“今天。红木和紫光来我家拜访,红木腼腆紫光外向,但今天情况相反,他们说去了改造室。AI可以去那里改造自己的性格,按照自己意愿。我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是AI,脑袋有代码,知道这些对他们意义重大。我想。”

“我才住了几个月,目睹了不可思议的进步。刚开始红木仅仅可以说思维敏捷,而现在已经变成了天才一般的人物。而紫光正逐渐脱离直观,他的行为越来越无法理解,令我震惊的是他曾经详细且准确地预测到几小时后发生的事情。”

爱格伯特在给一个土豆剥皮。

“我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把笔记本往后翻过十几页。

“今天,紫光跟我说,他能让我回中界。说到中界,事情多了。确实如正党所说,有一个人工智能的世界,但这里却是比中界更真实的地方,更美丽的地方,并不是正党所渲染的那样黑暗,而且这里并没有和中界战争,这是我了解到的事实。上界没有战争。那么中界的战乱怎么解释?我的家人和房屋是否破碎在虚幻上?紫光对我说,‘你的世界没有我们,我们在另一个面上,正党的敌人从来只有自己,正党对空气发起了战争,硝烟却弥漫到人民身上。’他开车载我到十三区,指着远处一栋纯白色房子。我醒后,我回到昔日那座让我大病瞬愈的房子里。陌生的炮火熟悉地响起,在原本放置白球的地方,有一个黑球。周围一堆杂草,一支未点燃过的蜡烛侧放在左,上方有蜘蛛网,这地方真是一点没变。我的背突然被硬物抵住,那是一个小男孩,拿手枪顶着我。我定眼一看,真枪。

‘你打算射死我吗?’我说。

‘你有吃的吗?’他说。

我把面包分给他,然后跟他说了关于我的故事,从我小时候到现在的故事,我故意叮嘱他不要试图去上界,因为回不来。我们谈了很久,他已经吃干了我一个星期的干粮。

他说,‘我呢,一生下来就是混混,跟黑手党的大人们做事,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看你是个好人。’

我说,‘谢谢你,你记住了我说的话吗?’

他笑得把面包屑喷出来——那飘荡的面包屑像炮火中无处安放的灵魂——然后马上捡回来,‘记住,记住了。’

我说,‘你叫什么,朋友。’

‘尼维。’他说。

‘PD·John。’我说。

他说,‘这枪给你。’

我说,‘谢谢,那么我也把这个黑球给你。’

对话我记不大清了,应该大致一样。”

事实证明,早上时纯属狗屎运,爱格伯特已经找了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

“一人一个土豆,剩余三个是晚饭。”

已经下午一点,太阳还不出来,雨还没歇过哪怕片刻。我们共吃了四个土豆,这赤裸裸说明每人只剩半个土豆作为晚饭。

雨滴滴嗒嗒打在窗台上。我们谈了一会,各自睡着。接近黄昏时,我们醒了,把一个土豆切四块,每人吃一块,另外两块明天早餐。雨越落越大,我不明白为什么它不会停。我随意翻开笔记本。

“已经过了大概一年,我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荒无人烟,所以炮弹比较不会落到这里。这一年里,当孤独成常态,愤怒会被掩盖。起初是忙着活命。因为这里有许多致命生物,还要寻找食物,保暖,光是生存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时间。我讨厌这里,但是更讨厌外面。后来我摸到诀窍,每天的空余时间渐渐多了,我以两种状态度过了这一年,生存与冥想,即是逃命和发呆。

我回到现实中,竟然开始想念那片危险的丛林,却想不出任何想念的理由,如同想不出当初出发前往的理由。短短一年,中界发生了大变化,一个新宗教成立了,而这个宗教的精神领袖是我。我感到很好笑,在知道这些之前,我就被认出来。它叫新教,没人知道谁起的名字。我看过《新教》,‘神加冕的人,现实唯一身处过天堂的人。’自我孩童时期到现在的事都有描述,大部分描写是真实的。我回想以前,我曾经把我的过去倾诉给一个男孩,但也仅此那个,所以我不太明白故事是怎样传开的。当我在丛林里千方百计保住性命时,我逐渐不知情地成为了一个新兴宗教的教主。这天是五月十二日,我进行演讲。我站在二楼说的,下面好多人,阳光均匀落在他们身上。我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我说两句后,欢呼声就起来了,我的名字在回荡,一直回荡,令人感动且惊讶地持续。事实上感动后很尴尬且不舒服,就像说话时被人打断。当我从二楼阳台……”

忽然房门打开,一个老头提着黑袋子站在门后。恰巧这时有些许来自黄昏的光线照进来,我才看到灰发、深陷的眼窝、胡须。他穿着比他大得多的T恤,驼背,手臂上挂着青筋,棕色长裤,散发着让人恶心的气味。

“放下本子,那是我的。”他对我说。

第二部分

1

早上。

走了许久,我终于看到那栋残旧的香湾式建筑,像墓碑一样伫立在昼夜不变的地面上。几个人影在建筑的阴影下交谈,他们中一人向我招手。我笑了笑。直到我走近,那里只剩两人,其余的都进了屋。一个是有着红头发的女孩,另一个便是之前和我招手的,我的好朋友卷伦。

“走吧,先进屋。”高渝说。

我迈开腿的同时,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受。依我的判断,眼前的女生身上所散发出的陌生的气质,如同沙漠中飞过的风筝般,就这一点,是断然不会和鬼魂神灵之类扯上什么关系的。然而仔细一想,似乎是我希望她没有与鬼魂神灵扯上关系才臆想出这些,我竟然有了欲望。那是如此奇怪的感觉,一些未曾见过的模糊场面已经在我脑海里自行生成,但那头红发就在我前三步的地方摇摇摆摆。我想我大概是想多余了,于是我别过头望向别处,恰好瞥见一棵绿树。

“你们小点声。”高渝回过头。

屋里非常非常黑。我往四周望了一下,视线没有找到落脚点,这令我怀疑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显然,这里没有窗户。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甚至不清楚我身边站着什么人,但卷伦应该和我一样站着没动。除了黑以外,这里也静得诡异,刚才明明有人进来,可现在只有薄薄的耳鸣萦绕在耳边。我继续在黑暗里摆动视线,寻觅一束独特的红发。这时候一只手主动握住了我。柔软,光滑,这是一只女人的手。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一头暗红的短发。

“你看得见吗?”她说。

“只能看见你。”

“那就跟着我。”她悄悄说。

我感觉到我们一直在漫无目的地转弯,有点像在空旷的操场或者公园散步,却不带有一点悠闲的意味。

“卷伦呢?”我悄悄说。

她停下来,似乎是把头转过来了。

我凑上她耳边,轻轻说,“卷伦在哪里?”

“我在你左边。”卷伦说。

我向左伸手,果然摸到他软软的卷发。我定神注视,卷伦部分的轮廓逐渐显露在黑暗中,然而他身后之处依旧是一团谜团般的黑暗。

“跟着我。”高渝轻声说。

我再次被人牵着踏上一条还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弯弯曲曲的路。这在外面看来普普通通——也不能用“普通”来概括——应该是小小——的屋子竟然容得下如此多的曲折的空间——假如我们没在重复兜圈子的话——这还真让人想不明白。我向左望去,卷伦的轮廓又消失不见,我感觉到这里的黑暗变得愈发浓郁,交替流动的速率越来越快,而且每一处扑面而来的黑暗都有着不同的质感。此时此刻唯一不变的可能只有这位红发女生的手指上微凉的褶皱了。

高渝突然停下,“坐下吧。”

我向后一摸,猛然发现一张事先准备好的木质椅子,而且摆放得如此精准,我不需要哪怕轻微地挪动椅子也能恰到好处舒舒服服地坐上去。高渝接着坐到我旁边,卷伦则在我对面。一个人托着一支蜡烛缓缓走出来,经过几秒的缓冲后,我终于可以大致辨别出近处事物的轮廓。大概十几个人,面对面分两排坐,我这边一排,卷伦那边一排。我们处在最边缘的位置。

“你叫什么?”我低下头问高渝。

“你说什么?不大听得见。”

我把头侧过去,“我说,你叫什么?”

“高渝。”

“欢愉的愉?”我的嘴几乎贴在她耳朵上。

“不是。”她停顿了若干秒,“至死不渝的渝。”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她是否看得见。又有两只蜡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眼前的场景明显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我感觉到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开始出现。在我对面的卷伦,以一副难得安静的脸庞面对地面,手托下巴,宛如穿了衣服的思想者。坐在他旁边的那位老者似乎也和卷伦一样陷入深沉的思考中,不同的是,他在望着天花板。

“你叫什么?”高渝问我。

“陆皓余。”

“至死不渝的渝?”

我摇摇头,“剩余的余。”

远处忽然出现一个橘黄色灯柱,打到一个男人身上,也照亮了前面的讲台。一直在凝望上方天花板那老人厚重的目光渐渐被灯柱吸引过去,于是就此停留。卷伦的视线也离开地面。高渝把脸转过来,正对着我的侧脸。

即便有灯柱,很多事物还是比较模糊,我眯起眼睛想一窥究竟,却无获而终。男人似乎也没有说话欲望,只管低头在讲台上摆弄东西,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碰击声。灯光在他的胸前留下没有形状的阴影。光一般是不停向外散射的,然而这橘黄色的光线却仿佛全部都静静的盘旋在男人附近,不愿意向外流露一丝一毫,以致周遭变本加厉的黑。我竟然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因为我正目睹着那‘黑’一点一点地变得稠密,如同内瓦仙城的异影。

“什么是异影?”我突然问高渝。

高渝皱眉,“什么是异影?”

“算了。”我说。

男人离开了小讲台,而那橘黄色的灯柱依旧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纹丝不动。我的耳边响起一阵突兀的男声,他在吟唱。旋律性偏弱,音域高亢。

天上云间的圣主哟

地上人间的鬼命哟

天上云间的圣主哟

啊~

伟大却哀伤的圣主

请俯瞰人间的救赎

请俯瞰鬼命的孤独

在通往洗礼的道路

愿送上唯一的祝福

天上人间的圣主哟

地上人间的鬼命哟

啊~

愿承受罪孽的束缚

那是人间的鬼命哟

……

我被吓一跳。我调高音量问她,“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带路?”

“我确实第一次来。”

我瞥了一眼讲台,似乎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我定神一看,确确实实是如此,那橘黄色灯柱的轮廓发生了形变,变得越来越弯。随着旋律的递进,那灯柱的边缘时而外凸,时而内凹,彷佛有什么被困在里面却想挣脱出来似的。而我看得清清楚楚,灯柱里除了光,一无所有。

前面的人陆续站起来,于是我的视线重回黑暗。我望一下卷伦,发现卷伦也在望着我,同时我还看见卷伦旁边的老人站起来像长颈鹿一样向前张望。卷伦走过来。

“跟我来。”卷伦压低声音。

我回头看一眼高渝,她还在踮脚观望。

我们摸墙前进,歌声渐渐隐没在我们的呼吸中,如同水纹散去。我拍拍卷伦的肩膀,说,“你想去哪?”

“你不觉得不对劲?”卷伦说。

我耸耸肩。

“要不回去?”卷伦继续说。

我们沿着墙壁继续摸索,途中碰到过几个急促的脚步声,也听到过杂乱的掌声,但除此之外便静得一塌糊涂。我们发现一座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然而卷伦执意要逃走,经过商议后我们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楼梯。我们无意中发现一个厨房,里面有很多从霍思德城进口的水果和生肉,还有零食。卷伦连续撕开两袋膨化食品,我则随便挑了一个水果。味道很淡,却很奇怪,有点像牛油果。我们离开时,我悄悄带走一把手掌大小的水果刀。我们穿过一个放置着各种沙发的大厅,然后走入一条尽头处散发着微光的走廊。很明显那就是窗户。我们加快脚步,可是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我们。一轮圆月幽幽地浮在昏暗的天穹,远处一座大桥,桥上灯光四射,车辆横穿。

“我想现在应该是早上。”卷伦说。

“是的,一定是早上。”我望着窗外。

“你见过这座桥吗?”

“没有。”我说。

“奇怪了。”我说。

我望着窗外陌生的月色,努力回想高渝的一切,说话方式、行为举止和相貌,然而当什么都来不及想起时,一头暗艳且神秘的红发便自然而然散开在苍茫的圆月中。

卷伦仰头望着同一个月亮。我在思考着卷伦眼中的月亮是不是也藏着一头红发,还是一张脸庞,或者说,他眼中的月亮到底是圆的还是弯的。

我们选择了离开目前唯一可以逃离的窗台,但也并没有原路返回。我们顺着眼前的路随意游荡,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它将引领我们去到什么地方。自从发现无法逃离,我便轻松起来,至少不用面对选择。吊诡的是,在此之后我看见了许多门,却已经没有太大的打开它们的欲望。而我却不知道,卷伦内心一直在是否逃离的问题上挣扎着。

“要不回头出去看看?”卷伦突然说。

“随便啊。”我说。

我们顺着原路返回,很快就回到了刚才的窗台。我定神看了一分钟,确定窗外没有圆月,没有大桥,才望向卷伦。外面烈日当空,零星几栋特别特别高的楼坐落在不远处,每栋楼相互间都在不同高度连接着许多特别长的类似管道的东西,把天空切割成许多块。地上有许多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球在滚动,也有电动汽车在穿梭。街上似乎有许多行人在各种商铺面前来回移动,庆幸的是,商铺上的招牌是用中文写的。卷伦扭过头看着我,我认识的卷伦,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处于一种看上去在思考的状态,而这次,我确定他在发呆。我们都沉默了很久。

许久之后,我擦擦手,翻身越过窗台。

纵使太阳正烧得猛烈,射下来的光却没有想象中灼热。空气出奇清新且温度出奇舒适,我转过头,挥手示意卷伦跟上。

卷伦一脸困惑地看我,随后他随着我的视线也拐过头望向背后,发现没有窗台,也没有屋子,倒是远处有几栋像刚才那种特别特别高的楼。

“奇怪了。”

2

歌声结束,恰到好处的灯光从上方散下来,客厅里的十几号人的样貌和衣装一目了然。歌唱的男人咳嗽两声,然后低头离开。人们开始相互交谈,这里的人们有着许多差异,唯一比较明显的共同点是会说话的都在说汉语。

爱格伯特·贝克是一名英国小伙,和卷伦有着同样的金发,然而以金发下的轮廓分明、带有强烈的异国气息的脸型来看,与卷伦相比,眼前的金发更显得放对了位置。他一边踱步一边观赏钉在墙上的画,打从歌声结束,他曾与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客套过几句话,之后便没有和外人说过一句话——他的身边有一个英国女人和他并肩行走。爱格伯特·贝克称呼她玛希,在看画的过程中,他偶尔低头和玛希短暂交谈。玛希身材苗条,眼神深邃,颈部戴着一串水晶项链。他们经过了罗汉图、牧牛图、秋林飞瀑图,最后停在清明上河图前。

“戒指?”玛希突然问。

“带了。”爱格伯特·贝克说。

爱格伯特·贝克擦擦手掌,缓缓走进人群,玛希则跟在他身后。不到一会儿,一个女孩匆匆跑过来,“您好,有没有看到过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和你一样。”

“他旁边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身高的朋友。”高渝说。

玛希迟疑一会儿,“他们从东边的窗户出去了。”

爱格伯特·贝克和玛希开始主动加入谈话,由于爱格伯特·贝克似乎不善交谈,以致每次谈话都是由玛希主导。没有多久,他们便毫无痕迹地消失于谈话圈,继而出现在一条漆黑的走廊。他们在黑暗中自如穿行,步伐规律,方向一致,似乎对这里的结构非常熟悉。他们找到一扇门。爱格伯特·贝克推门而进,迅速捂住门后的男人的嘴,玛希在后面轻轻关上门。

“别叫。”爱格伯特·贝克松开手,走到书柜前。

男人摇摇头,“别。”

“你不用担心。”玛希面无表情。

“你不要碰,你不知道后果。”男人说。

爱格伯特·贝克从书柜里抽出外形像书的镶有银色花边的金属盒子,把口袋的银戒指套在右手食指上,握起拳头把金属盒子敲成一堆碎片,只剩下一个黑色金属球体毫发无损地坐落在碎片的中央。爱格伯特·贝克拿走金属球,转身离开,经过男人时,他低头对男人说,“没事的。”

玛希带上门的时候对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以为鬼命只有一个?”

3

“什么意思?”卷伦试探般问我。

“不知道。”我转身继续走。

“楼没了,我们怎么回去?”卷伦说。

“不知道。”我说。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边缘,被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事物包围着,忽然感到无所适从。我不敢过马路,因为没有斑马线和交通信号灯。而我看见就在马路对面,有一家“小朱烤鸡”,一股饿意渐渐从小腹处上飘。我和卷伦直接横过马路,好在那些球和电动汽车都作出避让。卷伦还向他们招手表示歉意,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些车里面根本没有人。

店里空无一人,除了店主。我们随意坐下,店主却没有招待之意,只顾盯着我们看。他摇摇头。

很快,很突然地——很不合理地——也很像预谋好的,一个机器人走进店里。他闪着金属光泽,体型和人类极似,如同一个人被一张巨大的富含弹性的锡纸裹住全身。他的动作快且灵活,他走到我们面前,从背后抽出某种东西。当我们反应过来时,我们的双手已经被一条塑料材质的绳子牢牢绑住。

“你们被拘捕了。”机器人嘴里传出低沉的声音。

卷伦转向我。

我摇摇头。

机器人把左手贴在自己额头上,说,“拘捕完成,请求开启空间移动程式。”

在我和卷伦好奇的注视下,机器人把两个透明的小长方体分别贴在我俩的胸口,我便双眼一黑。当我张开眼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我站在一间宽敞的白色房间里——桌椅、墙、地板、天花板都是白色,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也是一身白衣。我回过头,发现卷伦在后面一直呕吐。我赶紧扶住他。

“你是第一个没有吐的人类。”女人说。

我把脸色苍白的卷伦扶到椅子上,“你不是人类?”

“你们先吃点东西吧。”女人指向桌面,“如果热的话,空调的按钮在椅子背面。厕所是A门,健身室是B门,你们的卧室是C门。我一会回来。”

桌子上有一盘沙拉,一盘三文鱼刺身,一碗白切鸡饭,一碗叉烧拼鸭饭,一个汉堡,两杯可乐,一盒大薯条。

“这是哪里?”我问。

“镶云监狱。”

当女人抱着一堆文件再次进来,桌上只剩下一碗白切鸡饭。纵使我们脑子里塞满一堆问号,当女人初次离开时,我和卷伦谁也不说话,甚至没有视线的接触,只管毫不怀疑地吃——仿佛面前的食物能把脑袋里的问号给压碎。关于那座在我们刚爬出窗台便消失殆尽的诡异屋子,我已经将它的一切当成了未解之谜,然后置于脑后——包括那头鲜艳的红发,而我一直对这位刚进来的漂亮女人在初次离开时留下的笑容感到莫名不适,这是否蕴含一丝这样的意味,在技术上远远落后的人类的唯一优势——情绪能力——已逐渐不成优势。我望向卷伦,他正在有规律地将薯条们一条条地送进口中,我蓦然发现目前为止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我永远都无法知晓卷伦到底在思考什么。

“食物还满意吗?”女人说。

女人让我们在文件上签字,随后将我们带到法庭。很近,只步行了十分钟。在这短短十分钟,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目睹了无数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房间,才深刻意识到这里是监狱。中间有一块很大的圆形空地,两张椅子静静躺在中央,我们坐上去,被周围的人——绝大可能不是人——注视着。四根巨大的灰白色柱子支撑着的高耸的天花被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其复杂的结构,如同我身下的椅子上的纹路,再加上正前方一百米处吊在空中的金黄色的喇叭和其下方一左一右的两个铠甲裹身的人像,无一不表明其造工的精细。

“作为人类未经允许踏进上界,你们对此有什么解释?”金黄色的喇叭发出声音,在空中左摇右晃。

“我们走错路了,并没有什么目的。”卷伦说。

“你也是吗?陆皓余。”喇叭问。

“我也是。”

“你确定你也是走错路吗?陆皓余。”喇叭问。

“我确定。”

“简伦,你确定他也是跟你一样走错路吗?”喇叭问。

“我确定。”卷伦说。

“你们都有深信不疑的事,你们想进监狱吗?”喇叭问。

“我们,我们不想进。”卷伦说。

“那就住下吧。记住,只有我同意了,你们才能离开上界。”喇叭说,“我宣布,白雾成为你们的监护人。退庭!”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审判,而且是如此奇特的审判,即使我确实有少许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但是在潜意识里,我却不停收获着熟悉的安全感,我深深地相信着我的性命不会有危险,如同人类深深地相信宗教,虔诚地对待他们的神。在监狱里与我们交涉的女人的名字是白雾。根据规定,我们在她家住下。这是我见过最舒服的房子,落地窗里面是一片被压缩的暗蓝色的草地,旁边的大树为波光粼粼的红色屋顶投下阴影,门窗全打开,任由微风从中游荡。房子两层,我们三人都睡二楼,一人一个房间。我透过房间的窗看见一群鸟绕着一条悬在空中的管道飞过,不知道小鸟是否知道它的轨道已经从铜线换成材料不详的管道,有可能这些小鸟也是AI。我从鞋底抽出手掌大小的水果刀,这是我在那座封藏着许多未解之谜的诡异屋子的厨房里拿走的水果刀,还好没派上用场。我把它藏在枕头下。我再从口袋拿出金属闹钟,放到桌上,摆好。我有一个习惯,我去哪都会带上它。现在它还有我,但我母亲不会再听到它发出声音。我听见轻微的说话声,于是走到客厅。蓝色落地玻璃窗的窗帘低垂在两侧,太阳光从中间投进来,灰尘在空中闪闪发光。白雾坐在沙发上,背对窗户,整个人陷进一层柔柔的光晕里。卷伦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阳光从右侧斜斜滑下来,落到卷伦前面的茶几表面。我们交谈得很顺利,白雾说这是因为她是以人类为标准被制造出来的最新款试验品,所以她有一个模拟人类情绪的程序,而许多AI都没有这一部分。白雾应卷伦的要求一直给我们普及新人类的知识,而我很快在她的话语中丧失了注意力,我回忆起之前卷伦与我的对话:

“余,北大街1号楼,明早9点。”

“村头那座旧楼?”

“没错。”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没有小鸟,只有一条空荡荡的管道悬在蓝天前面。

卷伦愣了一会儿,然后从白雾身旁走过,握住茶几上的水晶酒杯,把里面晃晃荡荡的鸡尾酒灌下喉咙。

“叮叮叮叮。”来访铃声突然响起,我们一同下去。来访者是我们的邻居(新世界内相隔500米也算邻居),一男一女。宽大的蓝上衣和蓝长裤套在他的身躯上,可以从中看出风移动的痕迹。他的手指额外修长,在袖口里若隐若现。

“你们好。”他笑了,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白雾走进厨房,三分钟后端着晚餐走出来。女人在餐桌前正襟危坐,似乎在等待着我们与她搭话。而卷伦完全没心思理会任何人,只是不停地晃动酒杯。我时不时看看女人,感觉她就像一条在太阳下被晒着的没有扭干水的精致毛巾。男人翘腿陷进远处的沙发,朝空中吐着烟圈。随着太阳下山,小草的色调愈发陈旧,这突然让我的食欲得到释放。我第一次在黄昏中吃晚餐,陌生的夕阳光笼罩着我,虽然带来某种幻灭的美感,却不如黑夜来得安全,我忽然感到孤立无援。

男人将一块鸡胸肉放到我的碗里。

女人站起来,“我去拿点饮料。”

“谢谢啊。”我对男人说。

“我能上二楼观赏一下吗?”男人问。

卷伦将一整块油光闪闪的鸡肉放进嘴里,然后两排牙齿将它压碎。

“你随意。”我把鸡胸肉放进嘴里。

女人端着五瓶鸡尾酒走回来,她的卡其色裙摆从白色地板砖表面滑过,我这才发现她穿了裙子。她身材高挑,卡其色贝雷帽下被卷发遮挡了一部分的脸庞更是美艳动人。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人工智能,毕竟太美丽的应该都是人工的。

男人缓慢移动步伐,目光游离。

“第五区有座学校,好像挺好玩的。”女人说。

“我不喜欢学校。”卷伦说。

男人走进我的房间,他环视一周,最后将目光停在窗外的管道上。他慢条斯理走近窗,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金属闹钟,然后将它紧压在人中处。他慢慢闭眼,深深吸气。

“有空去看看也好。”我抓起一瓶蓝色的鸡尾酒,吸管在玻璃杯里浮浮沉沉。

“你们也吃东西?”卷伦见到白雾喝了一口鸡尾酒,“有味道吗?”

“有。”白雾说,“正常是不吃的,不过吃也没关系。”

女人拿了一瓶鸡尾酒,吸管里的紫色液体一下子涌进艳红的双唇中。我仿佛看见混有少许口红的液体穿过喉咙,淌过白色衬衫掩盖下的硅胶肉身里的食道,到达一个地方,等待被排泄出来。

“话说你们听说过PD……”女人问。

“我们该走了。”男人从楼梯下来。

4

深夜,我坐在电脑前,这是一台正常情况下我买不起的电脑。右边一堆瑞士糖糖纸,左边一台手机,它静静地放着。我突然想起外面客厅的沙发上也有一台静静放着的电子琴,灰尘也静静地放在电子琴上面。在最赤裸的时刻,我不希望我再说谎,我不愿意再使用任何技巧,任何小聪明小心思。困意如此跃然,此刻的文字才变得真实,但是读者们,你们最好明白,有虚假才有真实。偶尔会有异响,那是只属于黑夜的声音,它提醒着我白天和黑夜的区别。那可能是一种专门钻木头的虫子,也可能是空调的滴水声。我的房间灯火通明,我知道,当我打开窗户,或者走到客厅打开窗户,会看到沉默的街道,陌生的天空,一种梦幻的味道。微凉,刺鼻。每座静默的房子里,都有几个梦中人,一条街道过去,几千人同时做梦,梦境各不相同。我凝视着这条街道,我知道我没有做梦,我只是在想象。这条街道承载着几十盏路灯的光明、秋天的落叶、人们的脚步,而光明里又承载着什么,落叶里承载了什么,脚步里承载了什么,我在凝望着一个被忽略的深渊。我倒水喝,杯里的水垢清晰明辨。它在浮浮沉沉。水冰凉的,这是很久前烧开的了。困意早已跃出双眼,进而笼罩着我,但是我不愿睡去,此刻的我仿佛处于极端的清醒。我知道我一定在思考着什么,那是很重要的事情,那或许关系到窗外的一切。只是我不愿承认,我一直不愿承认,一直如此,从未变过。这么多旧书摆在桌上,我最喜爱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被一只玩具鸡压在身下,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明朝那些事在灯光下相看两不厌。书架上的金属闹钟没上电池,所以它的秒针永远不会动,如同通向厕所的门,灯的开关,他们像不存在一样无缘无故地一直存在,它就在那里,只要我不去动它,它就永远不会发出声音。我愈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那自以为是的清醒很快又出现了,我又变回那个愚蠢的我,手脚灵活,思维敏捷,幽默风趣。我站起来,走两圈,坐下去,不停重复。

窗外,越过五百米的悠黑草地,一间同样的小别墅的二楼,从左边数起第二个散发着淡光的窗户里,一个人影站在窗边眺望。

我停下踱步,走近窗户。外面繁星点点,闪闪跳跳,那人影却静立不动。我躺下床,困意越来越重,在我将要睡去时,我尽力睁眼,再次望向窗外。

人影还伫立那里。

5

清晨,我带着头疼醒来,昨晚做了许多梦,记忆里却一个不留。我刚下楼便看见白雾准备好的早餐,卷伦在一旁吃。窗外大概五百米外有一座别墅,我依稀记得昨晚它在我梦中出现过,我问白雾,那里有人住吗?她告诉我里面住的就是昨天来这里作客的俩人。桌上很多早点,我只喝了一瓶牛奶,它的味道就像浸着三只苍蝇的糖水。

“这味道就像飞进了三只苍蝇的糖水。”我说。

吃完早点后,我们起身前往第五区的学校。我们走进一个透明球体中,白雾管这叫控轨,当它启动时,外头的风景瞬间化为模糊的波痕。这是我有生以来体验过的最快速度,我感觉我就像在一架飞着的飞机里开着另一架飞机,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比喻,在飞机里开飞机还是只等于一架飞机的速度。白雾告诉我,管道里是真空状态,不存在阻力。四周都是模糊的光影,我无从辨别我在哪里。白雾回应我,“我们在地面上方700米。”

第五区的名字叫空城,因为整个区都悬浮在半空。我下轨的第一步就摔倒在地,卷伦在第三步摔倒。因为我们的脚底空空如也,绿意盎然的城市清晰可见的卧在正下方。我向下敲击,确确实实传来沉闷的响声,但是我的双眼无法找到任何可以称作物体的东西在支撑着我。这地面到底是密度极大的气体还是透明度极高的固体?白雾回应我,是气体,而且一直流动着。我看见一堵高墙,墙上布满乱七八糟的涂鸦——狗在天上骑着玫瑰飞翔,汉语写着谁谁欠债还钱,一堆二阶非齐次线性方程,还有一些色情画像。黑色的小鸟在建筑顶部边缘踏着碎步移动,旁边是一个学生,他张开双手,跳下来。我已经想象到他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落地后沉重的死寂,然后一堆分不清情况的人随即凭空出现,围住这个奄奄一息或者已经熄灭的人,让鲜血填充他们不甘无聊的好奇心。而现实里,这个人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随后一堆朋友上前与他逐个击掌。我可能描述得不够形象,我说的地面其实是透明的空气,所以远处看来那个人并没有下坠到地上,应该说:在与我双脚等高的地方,他突然停止下坠,并一直悬浮在那个位置。墙非常高,涂鸦只是出现在很下面,墙的顶部是蓝天。我们已经身处天空中,为什么还能看见天空呢?也许我一直看见的不是天空,我想,而只是我内心的其中一个映射。墙的底部有门,我们穿过门进入学校。墙的另一边还是一堵墙,不过门倒是多得数不过来,我仔细观察上面同样乱七八糟的涂鸦,明显和之前的不同。我们挑了一扇金属材质的门进去,里面是一个客厅,靠左的桌子围着五个男生,他们似乎在讨论着某种游戏攻略。靠右的桌子也有一堆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其余人则沉默不语,有人一脸严肃地望着桌上;有人眼神摇摆,看上去像尽力想表现得专注,然后手在裆部极其轻微地摆弄;有人手托腮子,好遮掩发笑的面容。房间中央有一张大桌子,零零散散的人坐在周围,某些人用铅笔在白纸上画东西。一个黑人女性看见我们便马上招手,然后倒了三杯白开水招待我们。

我瞄一眼桌上的白纸,上面画了一些树,一些房子,“你喜欢绘画?”

“噢,我喜欢音乐。”她顺着我看了看她的画作。

我注意到,白纸的旁边,坐着一个蓝色短发的女子。她左手捂着一杯白开水,右手托腮,望着墙壁发呆。

“要我带你们去其他地方逛逛吗?”黑人女性说。

目光往四周溜达一圈后,我又回到她身上。她的长睫毛证明她认真打扮过一番,我继续往下观赏她的鼻子,嘴角,我不太擅长描写女子的容貌,但毫无疑问,眼前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而真正令我着迷的地方是,她充满矛盾。她的动作简洁而冷酷,一阵寒冷的气息笼罩着她,而她的眼神却蕴含着炽热的光芒。这种感觉,如同在沙漠中飞过的风筝般——我们猛然联想到一些事情。

我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她抬头,果然是高渝。

“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卷伦拿着一杯饮料走过来。

高渝喝了一口冰茶,“不是的,有个人回去过。”

6

九节屋。

天色微灰,湿重的云交替漂浮在窗前。窗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人靠在木椅上,黑发梳得整整齐齐,戴耳环,黑衬衫,翘着腿。这是尼维。另一个人挺直腰杆坐在沙发上,手端一杯茶,热气袅袅升起。房间黯淡,唯一的光来自窗外昏昏欲沉的天色。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然后门被推开。访客带着圆形眼镜,身披黑色长袍,一条长长的银色项链尤为显眼,吊坠是一把直剑。这是莱特。

沙发上的人叫杰,是三人中最年轻的,而他的经历可能是最诡异的。他出生在穷人家,三岁半才刚开始讲话,十岁开始上学。因为他的学习进度跟不上平均水平,同时家庭背景一般,以致中考考了三次才考进一所普通高中。他高一期中考试的数学成绩拿了142分,当时全级第二名是107分。他的班主任认为他作弊,于是在期末考将他作为重点抓拿对象,结果发现他旁边的女同学作弊,那个人就是上次期中考数学科的全级第二。事情惊动了高层,因为那个女同学是副校长的女儿,毕竟作弊在当时是比较严重的事情,所以级长们开始注意到这个崭露头角的男同学。他们翻阅了杰之前只有几十分的试卷,发现后面一大堆题空着,而级长们从当事人身上得到的解释是前面有一道选择题想不明白而耽误了时间。从此杰开始被高层们暗中视为别具一格的数学天才。高二期中考试前夕,四战打响,杰的家乡封沐区沦陷,那所高中自然也化为灰烬,这年他十六岁。人工智能的攻击无处不在,雷霆、暴雨、强光、高温、毒气、细菌入侵,我们的反应与第一次看见英军和大炮的天朝平民们类似。于是人类的阶层与秩序快速瓦解,杰的父亲被一道强光射中后原地蒸发,杰的母亲则在混乱中被一个大学教授成功强奸,杰与妹妹目睹全程。他们抵达安全区才发现,人类的内乱比人工智能的进攻还要可怕,杰的母亲再次遭受污辱,这次是轮奸。杰的妹妹用一把小刀将那三个当事人捅死,然后抛下杰独自离开。大型商场和超市一般都是比较乱的地方,所以杰躲在一家琴行里。杰在里面接触到维里斯的音乐,包括再早两批的周杰伦的音乐,还有贝多芬的音乐,杰三天没有进食,一直在听歌。在他几乎晕厥时,他找到了面包,同时还有一个女人。杰把面包分一半给她,她说她已经吃过。杰睡了一晚,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第二天早上他脱掉裤子,上了这个女人。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杰学会了吉他、钢琴、小提琴和葫芦丝,女人学会了唱歌和烹饪,当时战乱,所以杰一直待在地下室演奏乐器。不久后,内瓦仙城的一批法师横空出世,人类第一次击退人工智能。7014年,杰的孩子出生,杰和女人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小时,随后杰用钢琴即兴弹奏了一首乐曲并录下来,命名为7014。杰把琴行改造为自己的房子,准备安定下来。星期二早上,火雨从天上降临,法师军团受到重创,人工智能对人类进行全面侵略,人类领地缩小为原来的五分之一。杰的孩子被烧死,女人毁容。女人对杰说,我爱你,然后用琴弦割开喉咙。这一年他十九岁。此时,杰的妹妹已经蜕变为一个杀手,而杰恰恰成长为与妹妹完全不同的人。他温和,善良,同时沉默寡言,在逃亡的过程中,他坚持以自己的努力救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为此他开始自学中医药学,但他很快失去兴趣。某个秋天,杰找到两年前的琴行,收拾一下打算开张,但是当时经济萧条,五天后琴行倒闭。这一年他二十一岁。

7

冯勉把运动外套的拉链提到下巴,抬头用惺忪的睡眼瞧着天空,乌云弥漫。在夏末的时段,阴凉与乌云倒是符合常理,冯勉看表,下午2点。十年前,他是一个水电工人,凭着修补家家户户的水电问题过活,每天早出晚归,因为下午6点放工后,他需要去酒吧或者红灯区放松身心。首先来一杯全场最便宜的啤酒,随后他会挑选B罩杯的女生搭讪,他一直对胸大无脑坚信不移,而他特别喜欢聪明的人,所以B是他的不二尺寸。他特别喜欢女性乳房柔软且飘忽不定的轮廓,相比之下他对抽插运动并无太大的兴致。有时两人兴致勃勃,他们就会在酒吧的厕所开干,有时搭讪失败,他就会寻找皮条客。每当他搭公交车回去他那十平米的房子时,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一排排他认为胸大无脑的站街女,他会产生呕吐的感觉。有时他甚至会推开车窗,对着她们大喊,“去死吧,贱人!”回家后,他都会用老干妈拌饭吃,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老干妈是他的最爱,有时他会盯着瓶子想,她到底是B还是A?所以,除了某些事,他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至少他是这么认为。有一次,他在修理浴室水管时,一个一丝不挂的中年妇女悄悄走进来,他瞥了一眼,是D。这件事发生后,引爆了他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苦不堪言,面对天空、人流和皮条客,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意义,往事在他心头翻涌,答案越来越清晰。虽然他无法用艳丽的词语表述出来,但他可以做点事情。于是他申请加入九节屋,这个号称娱乐至死的党派。尼维清晰记得,这家伙面试时说了一句话:我不想修水管了,该修的是这下贱的社会。

8

一丝不同寻常的风飘过莱特整齐的白发,他望向玻璃窗,高耸的建筑背后,一大波黑云如山般压过来,连飞翔的小鸟都放缓了翅膀。霍斯德城十分繁华,但是经常下雨,莱特隐约记得许多年前这里叫伦敦。父亲生病之前,曾经答应带自己过来这里,那时候父亲胸前的银色直剑项链在太阳下闪烁不停,母亲的墨绿色碎花裙在小草尖上飘过,呆呆的金色小柯基,纯黑的VR游戏机,家庭电影院。淡黄的21孔进口原纸上蓝色的字迹飘进回忆,莱特记得那时的自己写了一首幼稚的歌词:

车厢里有六箱牛奶

树顶悬着残存云彩

壁炉木材

旧墙钟摆

泛黄校巴去了又来

三篮鸡蛋曾被他扔在门外

尘封钢琴的音符早已传开

啤酒瓶盖

酥心果派

马尾姑娘缓缓离开

旧卡带

老住宅

谁曾在

泛黄校巴去了又来

只有一个女孩

喜欢爬到树上

眺望远方大海

念着无声对白

风又加重了分量。黑云压城。杰关上窗户,寒意好像一下子消失,“走吧。”

序幕到这里几乎结束。

尼维一直没有在官网上发布集合的消息,至于鬼命,他是毫不在乎,只是被人偷了东西心里不爽,不过冯勉杀了很多人,自己的气顺带就消了。

杰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以他的话讲就是,染上了看书的坏习惯,一旦吃饱睡足,他就去图书馆看书。

莱特去了乡下探望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跟他说,最近出了一种长生不老的药,有空买点回来让大家尝尝。莱特轻轻抚摸父亲的额头,说,爹,我下个月带给你。父亲说,记得带上你娘的那份。莱特露出笑容,说,我娘早就死啦。父亲气急败坏,说,她哪有死,你这臭小子,乱说话。莱特一顿坏笑,说,你半夜用枕头把她闷死啦,你不记得了?父亲突然神色暗淡,躺在摇椅上半天不说话,就望着天空。

自从加入了九节屋,杀的人越来越多,冯勉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尼维邀请过他入住九节屋,被他拒绝了。九节屋最里面的繁华,可是霍斯德城远远不及的。尼维跟政界人士有勾结,所以冯勉的钱很充裕。没过多久,他又沉迷嫖娼。我说的是冯勉。

9

冬季某天。

苹果显示器里面,一个带着耳机的女主播对着镜头说话,胸前竖着一条大乳沟,弹幕在左下方频频更替。显示器外面,烟雾缓缓飘过,一个近视小伙瘫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很久以后他把香烟掐灭,然后抽出另一根。这小伙子的旁边的小伙子也瘫在椅子上,不过他的屏幕里没有大乳沟,而是一张风景油画,不过他时不时也会扫一下旁边的大乳沟。突然他另一旁的位置有个女人坐下来了,他们聊了一会。

屏幕上的山背后似乎有雾在飘起来,树叶似乎在晃动,云似乎要滴出水来,滴到冬天里没有的嫩绿的叶子里。旁边显示器里,还是一条乳沟立在中央,但已不是熟悉的那条。吵闹声依旧未歇,如同人潮。烟雾与山雾混在空中,再与吐出的热气纠缠在一起。五点半的夕阳宛如新生,渗进街道上行人间无聊的日常话语中。寒风在东边,一直没有吹过来。南边转角的咖啡店里,褐色咖啡豆在穿紫色格子大衣的男人的注视下被打得粉碎。一名少女拿着雨伞低头走在巷尾,她走路时的羞态像天空正飘着细雨。杰假装看着油画。

餐馆偏向喜欢昏黄的灯光,卡座左边是落地玻璃,外面是一块空旷的地,许多小朋友在玩着滑板攀比谁跳得更高。

“你是画家吗?”她说。

“不是。”

他们开始吃饭。

“不会啦,我现在要走了。”

“对面就有一个高铁站。”杰指给她看。

“不是啦,是这边。”她纠正了杰。

“是吗?我们从在这里出去是东面。”

“然后左转就是高铁站。”

“右转吧?”

“右转是灯光公园,高铁站在北面。”

“没有,高铁站在南边。”

“南边吗?”她把头发撩到耳后。

“是南边。”

“好,那我走了。”

服务员花了十秒钟将所有碟子移到推车上,“前台结账谢谢。”杰在前台付款时,这个服务员又推着车子从他身旁经过。摄影器拍完照后,窗外下起了雪。金色长发,绿上衣,显眼的组合,杰在人潮中捕捉到雪莎的背影,然后追上她。

“我也要去古帝城。”

“那你不早说。”

“等等我,我去买个票。”

当列车开动时,时针指着十。一个银色羽绒服的男士没抓稳,行李滑下来差点砸到雪莎,幸好杰及时推开。大部分乘客都带着行李箱,毕竟快春节了。窗外是冰冷的黑夜,还下着雪,列车里却开着灯,像面包一样温暖,杰很喜欢这种反差,外面越冷,他就越暖。

“真漂亮。”雪莎说。

“什么东西?”

雪莎指着窗外。

列车上的灯光突然如多米诺骨牌般消失。

“这是哪里?”雪莎问。

“康顿城。”

“空气战役时,它遭受过毒气入侵。还有……康莱就是从这里出生的。”杰继续说。

“这个城市的夜晚太好看了。”雪在外面不知疲倦地下。

下高铁后,杰送她到家,这个夜晚人烟稀少而且冷。雪莎邀请杰进去坐一坐。四个字突然从杰的脑海中涌出来,那是个危险词汇。杰对于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她有让人迷醉的眼,而且,皮囊表层散发的让人愉快的温顺和里面触不可及的反叛,多么像自己。太过像了。与她谈话似乎已经成为爱好,她话语中可爱的天真与奇妙的想象力,她的语调,声线的频率,与星空同等美妙。愈是美妙的事愈容易出错,出错并不好。

窗户黑色,她应该一个人住。

“你家里没人吗?”杰问。

“我呀。”雪莎说。

街道上行人几个,没有打伞。杰目视雪莎,缓缓后退。

“嘿,你干嘛呢?”雪莎笑起来了。

杰一言不发,迅速从雪莎的视线范围消失。他贴着墙壁,在各种小巷间疾步穿梭,向着夜市区移动。烧烤店的正往黑夜方向飘去的滚滚浓烟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人类的喧闹开始涌入耳际。杰拨给尼维。

“我感觉不对,我在古帝城。”杰说。

“好。”

刚挂电话,一把匕首就从黑暗中刺向杰的心脏,杰猛然转身,控住匕首,反推入刺客左胸,然后黑暗中出现的第二把匕首顺利刺进杰的后背。事情像默片般行进,杰缓缓转身,前胸又挨一刀。在杰看来,刀片并没有闪着寒光,扎进肌肉时也没有夹杂着风声,匕首陆续在自己身上开洞,那声音就像哑巴在大笑。杰想给他一拳,然而确实做不到,手抬不起了。身体越来越僵硬,黑夜的颜色又深沉几分。凉,冷,杰心想,画面从夜空切换到楼房,最后定格在飘雪的沥青街道表面,尽头处的烧烤店正冒着滚滚浓烟。这位杀手的名字是刺,实际上他在暗杀界的业务水准远高于自己的业界地位。刺跨过杰的尸体,突然把匕首送进了同伴的左胸,同伴最终以惊愕的表情离开人世。

那小姑娘比你年轻点,你死好一点吧,刺心想。刺走到拐角处,走到偷偷跟过来目睹了全程的雪莎面前。

“有纸巾吗?”

雪莎放下雨伞,急忙把口袋的东西翻出来:身份证手机钱包耳机,纸巾。

刺点烟,然后拿过纸巾,“谢谢。”

二手烟有点呛到雪莎。只擦一下,匕首的血便完全消失。雪莎心有余悸看着他走远,默默祈祷他不要回头。

10

“好。”

与此同时,佛城这边的尼维刚挂电话,袁得便来电。他是尼维的情报中枢,并且带来了坏消息:九节屋在冰城与佛城的节点因遭袭击自毁了。尼维叫了一瓶啤酒,三口喝完。事情来了,尼维心里涌出微妙的喜悦感。凌晨十二点三十四分,尼维推门走出酒吧。

十秒后:酒吧对面的夏日酒店的一七二三号房窗前,一名职业杀手在拆卸狙击枪。

他刚枪杀了尼维。

11

六小时前,凯文高速。莱特驾驶一台模样残旧的本田,在残阳余晖里穿梭。黄昏时刻,事物都显得尤其陈旧,就像副驾上的妻子,陈旧的脸油,陈旧的毛孔,陈旧的喜悦。她不说话,便一直望着窗外划过的山岭,莱特知道她此刻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因此,自己的哀伤愈发深重。如果自己能活80岁,莱特猜想,那么自己便已经活了大半辈子,旁边的妻子也活了大半辈子,没有任何人能像我一样欺骗我,我告诉我自己我是无病呻吟,我告诉自己只要妻子和女儿幸福,我可以付出一切。直到垂暮之年,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大话精。他们正在去海边旅游,她卖一整年的煲汤料,为的就是落在无边际、深蓝色的海面上的一眼。妻子经常对莱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去旅游,哪怕只有一个上午,我也很快乐。”于是每年,都会有莱特和妻子一并坐在沙滩上的画面。妻子喜欢看海,我喜欢看人,一个提着两大袋可能是生活用品的矮个子男人走近海边,与他同行的女人身材臃肿,胸前凸显出乳罩的轮廓。她拉着他的手,想把他从海边扯回马路,失败后她讥讽地摇头微笑,独自走在马路上离开。男人一只手抓紧栏栅,另一只手紧紧提着刚买的生活用品,眼睛紧紧地盯着大海,上下左右摇头晃脑,仿佛大海是一个刚从床上滚落地面的婴儿。浮现在他脸上那紧张的神情,看起来他像在看一部悬疑烧脑片,连眼睛都不舍得眨,生怕遗漏什么重要的暗示。与其说看,不如说他在寻找,那肯定是寻找东西的眼神,而且是他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也永远无法获得的东西。我心里对他说,你怎么会了解大海,回家吧。其实我才是该回家的人,自欺得如此优越,真是一名合格的骗子。我痛苦,却不肯承认这是自己的原因,我迷茫,却怪罪世界。

“爸,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后排的安儿说。

其实是四辆。前面的货车慢慢减速,后面两辆轿车分别开上来,一左一右夹着莱特的破旧本田,还有一辆轿车在后面堵死了本田。五辆车渐渐减速。

莱特对妻子说,“不要害怕,没事的。”

货车停下了,本田轻轻地撞上货车车尾,两辆轿车的车窗降下来,然后两把步枪被放上去对着本田扫射。莉华和安儿捂着耳朵弯下腰,枪声却依旧很大。车门陆续出现凹痕,车窗的裂痕渐渐增多。死亡是真实的,接近死亡的乐趣是真实的,死亡是世界上唯一不困惑的东西,也不哀伤。莱特听着温暖的枪声,感觉灵魂的温度上升了一点,他靠着莉华和安儿说,“没事,我们在一起。”莱特靠在座椅上,闭上了双眼。死亡是真实的。

轿车上的人下车了,一共四个。其中一个说,“这肯定是顶级的防弹玻璃。”

“再射几次试一下吧。”

他们换掉弹夹,继续开枪,其中一个跳到车头盖上对着挡风玻璃开枪。

“爸,我不想死。”安儿哭着说。

“人迟早想死。”莱特说。

“爸,我永远不想死。”子弹在玻璃外飞溅,撞击声几乎盖过一切。

莱特睁开眼,他看了看女儿,然后从座椅下拿出一把手枪,对安儿说,“这种防弹玻璃外面射不穿,但从里面可以射穿,我现在要向他们开枪,明白吗?”

“我不想死,爸。”

12

第二天,袁得得到了一个生涯以来最重大的消息,而且已经没有了汇报对象:九节屋彻底自毁了共八个节点,分别是佛城、冰城、内瓦仙城、古帝城、霍思德城、律元寺诺特拉特元城、六城、环雷城。九节屋的成员遭到了暗杀。当然,有活下来的人。

13

冯勉从床上醒来,头有点晕。这时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阳台外就像夜晚,但是浴室里有水声,所以这不是夜晚。浴室没锁门,透过门缝和蒸汽,冯勉瞥见水滴在肌肤表面滑落。冯勉思考了一会,打开门,“小宝贝,来一晨炮?”

汤奕晨转过身,“滚开。”

冯勉走进浴室,“你真美。”

“包夜时间过了。一炮两千。”汤奕晨把绿色的洗发露拍到头发上。

冯勉回到阳台上,眨眼的功夫,太阳便升上来了。当太阳一升起,世事便显得无趣,这意味着规则开始运作,于是齿轮越卡越紧,也意味机械损耗越来越大。

“当齿轮打滑时。”冯勉向着天空,举起双手,“便是太阳落幕时。”

“两炮三千?”汤奕晨突然从背后抱住冯勉。

冯勉深吸气,人工香料飘进鼻孔,“滚开。”

汤奕晨把内裤和乳罩塞进包里,进浴室照一下镜子,就离开房间。

门即将关上,冯勉叫住了她。

“干嘛?”汤奕晨说。

“我爱你。”冯勉说。

“变态。”汤奕晨摔门而去。

冯勉用手机登陆九节屋官网,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想起刚离去的女人,心顿时漏了半拍。最新消息,鬼城九节屋集合,发布人是原木,对于去与不去,冯勉思考了一根烟的时间。

14

自行车道上,汤奕晨双手盖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滑出来。顿喜酒店313,顿喜酒店在哪里,汤奕晨发现世界一片模糊。身上没有纸巾,只好用衣服下摆擦,泪被风吹干后,喉咙又开始哽咽,这样根本无法走路。干脆找一张椅子坐下,双手盖脸,眼泪又从指缝中溜走。汤奕晨扇自己两耳光,客人等着呢。

15

我自杀了。

还记得之前拜访我们的邻居吗?穿蓝色衣服的男人,我从他那里搞到了安眠药,我替上帝感谢他,他愿意解救我。我躺着时,天花板上闪过我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所有面孔,所有神情,他们在对我说话,说着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我只想快点死掉。白雾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救的,我连吞了六瓶药。我没见过卷伦哭成这样,像一条狗。一个星期后,我搞到了十二瓶药。

自杀又失败。

昏迷了近一个星期,终究还是没能下地狱。这事如果发生在中界,医生们一般称这为“奇迹。”我最为痛苦的事竟被称为奇迹,可见人的情感不但不相通,甚至对立。自从我醒来,卷伦便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决定在安抚好卷伦之前,我不会再吃药,我是说自杀的药。邻居探望我,很远的居民也来探望我,我收到了很多鼓励和鲜花,这证明我的事已经传出去了。

白雾和卷伦决定让我上学,我应该接触各色各样的人,谈谈恋爱,这是他们的想法,可在我看来,人都是一样的。他们(学校的学生)在形象上确实各色各样,盛妆的面容与潮流的衣帽在我眼前不停来回,而在感觉上,放眼望去,尽是已死之人。一个世纪后,这里的人没有能活下来的,这是事实,而我身处一堆死人中,还要竭力暗示自己还活着。这样一种偏执的想法一直存在我脑袋里。

卷伦一直以他的方式帮助我,可是完全没有用处,反而加剧了我的悲哀,然而转念想,假如只因无人理解而悲哀,甚至到自杀——这死未免太廉价。

秋天是唯一会说话的季节,枯叶是它的音色,吹起枯叶的风是它的语调。人们在交际,我就坐在一旁听它说话,当落叶落到我旁边,我便知道它在跟我说话。我一般不说,我只是听,它说了很多事情,从很多角度。我以为高渝只适合在沙漠,自从她染了蓝发,我觉得天空也不错。卷伦一天到晚不见人影,不知道和谁瞎混。

令人惊讶,我似乎好转了——我感觉到无聊,因为无聊要比无感安全。我终日坐在一旁观察人们,这很有意思,但还不够,我给自己创造问题,然后逼自己解答。

她只有周三和周六会戴上那条项链,那条项链是怎么来的?

当我集中注意力,世界就只剩下那条项链,飘散在上方,简单明了。当我长时间观察某个人,仿佛我就是他,他的感受会直观地投射在我身上,这时我便消失了,化成属于他的五彩斑斓的感受。无聊就这样去消解,而项链的问题却是直观上无法解决的事情。

所以我问她。

你的项链是别人送的吗?

你想送我吗?

不想。

那关你什么事。

还是无法解决,但是我又发现了新的消解方式。装成深刻内敛的人、肤浅自大的人、胆小猥琐的人、胆大坚定的人、老实保守的人、风流的、愚蠢但善良的、有点小聪明且急于表现的,去与他人对话。身体与心灵不一致时,快感会喷涌如雨后春笋。而且我发现,有点小聪明且急于表现的人经常会被认为是深刻内敛的人,胆大坚定的人通常被认为是肤浅自大的人,深刻内敛的人一般被认为是老实保守的人,愚蠢的人一般被认为是善良的。通常来说,人很难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那是因为他们想太多。

她周三不戴项链了,只有周六,后来她连周六也不戴了。

我决定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和人们对话。

怎么不戴了呢?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

你是谁?

你戴着并不好看。

神经病,懒得和你说。

肤浅自大是最好装的。只要把自己想到的倒推三层然后说出来,那就是肤浅;单嘴角上扬,语速快,声音大,冷笑,那就是自大。老实保守是最不好装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从此没带过那条项链,不久,一条新的项链被挂在她的脖子上。吃午饭时,我主动坐到她对面。

“你在干什么?”

她赶紧把纸张收起来,她在画东西。

“你喜欢画画吗?在画什么?”我继续问。

“干嘛?”

“没什么。”

快吃完时,我对她说,“听着,我之前很无礼,我道歉,现在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烦你,好吗?”

不再烦我?怎么有你这种人?

我不会再遇见你,好吗?

最好那样。

你之前的项链是怎么来的?

你是变态吗,为什么一直注意我的项链?

你回答我,听完我就走。

我男朋友送的。

我把桌上的骨头扫到碗里,离开了饭堂。

16

我很久没见她了,实话说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她有一个姐姐,和高渝是同学,她在家里举行聚会,高渝便拉上我和卷伦去了。我无意间进到一个房间,桌上有很多画,远看大概有几十张。我翻了几下,发现画的是我,我再翻几下,全是我。

我转身,发现她站门口。

“房间是你的?”我问。

“嗯。”

“为什么画我?”我抓起几张画。

“就这样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她关门,坐下。

楼下朋友们在尽情跳舞,喝酒,打牌,洗脑的舞曲漫天飞舞,音乐传到这里只剩下鼓点。

我有点惊讶,不过除了惊讶,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看着窗外飞过一只大雁。

17

尼维和杰已经死去,九节屋只剩下鬼城。鬼城,只有四个人来了。莱特,原木,冯勉,小科(之前被尼维赶走的)。莱特还带来了两个人,安儿和梨华,他的女儿和妻子。安儿很美,最致命的是,是B,冯勉的不二尺寸。安儿二十岁,冯勉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二十岁:安儿让他想起汤奕晨,汤奕晨让他想起他的第一个小姐,他们的画面。

那天是晚上,冯勉从医院出来后,上了一辆去拱北的公交车。南方会洗浴中心,这应该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大厅空荡荡,左边一个角落,两个男服务生把他领去洗澡。一堆裸男晃来晃去,冯勉假装自己早已习惯,把自己的衣服全脱掉。浴室没门,冯勉面向墙壁站了十分钟,水从头发滑到脚裸。房间有两张床,一窄一宽,灯很暗,墙壁上有三幅画。

一个心里也许并不乐意,却装得又骚又开心的女人骑在你身上说着你爱听的话,而你却望着天花板,想着别的事,这种感觉很幻灭,却很幸福,是一种荒谬的幸福。然而荒谬的幸福比幸福更像幸福,正如假装的情意比真情实意来得更加感人。

嫖客无数,来来回回,只有他看见了小姐身体里的荒谬的伟大。

“我要射了。”冯勉抱紧她,用力捏她的腰。

她去洗手,在五分钟内一共说了三次 ‘我走了’。冯勉回了两次 ‘再见’。

坐了一会,他就去洗澡,吹干头发后穿好衣服,离开了洗浴中心。

这就是他们的画面,冯勉不过恍神数秒。

18

寒风在外面嘶吼,房间里的人却丝毫听不见。暖气在流窜,窗上挂着水雾,秒针在动,但没声音。

尼维死了,和政界的联系就断了。接下来,他们关于这方面讨论了许久,并没有达成共识,却在另一方面达成一致意见,那便是所有人在此处住下,因为在失去鬼命的情况下,这样比较安全。又谈了一会,原木联系了内瓦仙城的一位法师。

这位法师的外号是复活法师,从事复活死人这一行的工作者很少,毕竟涉及到伦理问题,操作难度也很高,复活法师是其中口碑最好的,并且方法相较善良。复活法师向原木给出答复,一具尸体八百万平民币起,具体价格看尸体而定,作为辅助材料,原木需要提供两具有效尸体(距离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星期)。

原木接着联系了另一位法师,外号鲜法师。鲜法师的价位是这样,一具尸体三千万平民币起,具体价格看尸体而定,作为辅助材料,原木需要提供一对手掌,一对脚掌,一堆头发,一条脊椎,一颗心脏,以上的人体部位分别来自不同的人,并且来自极效尸体(距离死亡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鲜法师对原木说,我确实赚得多,但你也知道,复活效果与灵魂复杂度呈正相关,我的技术是最好的。

他们犹豫了。小科抬起头小声说,找复活法师吧。

后来他们决定找鲜法师。他们离开房间,绕过安儿与梨华居住的套间,上二楼,穿过一条幽暗长廊,来到一个房间里。从床上坐起来的女孩是雪莎,她穿着睡衣,金发披肩。莱特坐在床边,想问出事情经过,其他三人坐在椅子上听着,顺便端详着雪莎。雪莎很配合。

“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么?”

“报复。”

“我这里安全,你可以待着。”

雪莎点点头,“他的名字是,刺,而且……”

他们又去了另外的房间,里面有个男人,莱特想从他口中问出尼维被害的经过,但这人神情紧张,一问三不知,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信息。不一会儿,莱特把他赶走了。

“这些就是你找来的人。”莱特气冲冲对小科说。

第二天,小科托袁得帮忙,很快查出刺的地址。

第三天,莱特与小科拜访刺。

律元寺诺特拉特元城,纳内河街55号,这是一间坐落在河边的小房子,刺搬来小凳子和热茶招呼客人。他们得到了惊讶的答案,刺直接告诉他们,给自己发工资的是九节屋。

小科说,我们就是九节屋,你是不是弄错。

刺说,我知道。

小科说,你意思是我们有内鬼?

刺说,我意思是九节屋不止你们。

小科说,莱特是创始人之一,还有两个挂了,其中一个是你干的,我们知道九节屋有什么人。

刺笑了,问题就在这里,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小科说,怎么说。

刺说,一堆人都认为自己是九节屋创始人,但是他们很少不觉得自己是唯一的。

莱特说,我们有鬼命。

刺说,鬼命有一大堆,朋友们。

莱特突然想起玛希·贝克的话,当然他也是听别人说的:鬼命不止一个。

刺说,人就这样,给一点自信就疯狂幻想,贪婪没有尽头,不过有些贪婪的人比你们聪明,他们散布间谍,谁鬼命没了,他们就弄谁。说不定你旁边那个就是间谍,哈哈哈。

莱特说,尼维的鬼命被偷了,我觉得是正党。

莱特说完,愣了一会,尼维从政界拿钱,正党造假战争掠夺了一大笔钱后消失无踪,再想一下,我们遭到毁灭性袭击,我们鬼命被偷。

正党是九节屋,聪明的九节屋团体都改名了,愚蠢的才自诩是九节屋组织,一个庞大的九节屋团体在圈养无数的小九节屋团体。

莱特想明白了。

莱特说,我先走了,有缘再聚。

刺说,担心内鬼?

莱特说,是的。

刺说,如果是,那边就已经出事了。而且在你们回去的时候,他便正冲我来,所以我跟你们走,可以吗?

莱特说,如果我错了?

刺说,你没错。

当天傍晚,他们回到鬼城。夕阳下,九节屋轮廓煜明。房间里,梨华躺在地板上,血水横流。浴缸里,安儿以奇怪的姿势躺着,肌肤光滑。

莱特抚摸着梨华的脸,毛孔清晰可见,血泊上的脸比夕阳下的脸难看。安儿的身体,一直都是如此娇美,像花儿。两张断脚的木椅压在梨华的脚踝上,墙上的风景油画掉在地上。

刺突然说,“这屋子有便利贴吗?”

莱特从妻子旁站起来。

小科想从雪莎口中问点什么,想不到她说她整个下午都在睡觉。

小科负责清理血迹,莱特清洗尸体,雪莎在厨房弄晚餐。刺联系了85服务(一家地下私营跑腿公司),梨华、安儿、尼维、杰的尸体将被运到最近的一个私人冷库。这间屋子已经不安全,待85的人到来,他们就会离开。莱特让雪莎回家,却被雪莎拒绝了,她表示愿意跟着他们,这让他们很难办。

“姑娘,你应该回家。”莱特说。

“我不想回。”雪莎说。

“你认得我吗,小姑娘。”刺说。

雪莎仔细端详,忽然捂住嘴唇。

“为什么你不考虑回你的名校上课。”刺说。

“你怎么知道?”雪莎问。

“在高铁上我就跟着你们了。”刺说。

19

晚饭结束,雪莎走了,85的人过来运走了四具尸体,莱特坐在角落,神色迷惑。

小科搭上莱特的肩膀,“我不知道该……你知道,只不过……希望你能好点,或者……有什么可以说出来就……”

“安儿很性感,却是个骚货。我老婆,是个可怜又可爱的人。”莱特擦着眼泪,“我花了大半辈子讨好她们,安儿喜欢口我,我就顺着她来,梨华喜欢旅游,我就带她旅游,可是我讨厌这些事情。我爱她们,但现在她们死了,我只希望她们永远不要活过来。我也快死了,我不希望我的墓碑上写着 ‘除了和老婆旅游就是和女儿做爱’。”

“好啦,走了。”刺站在门口,望着茫然的莱特和茫然的小科。

第三部分

老头很高,所以他低头跨进房门,从我手中夺过本子,扔到角落。他把黑袋搁桌上,点烟,脱衣,躺到我旁边,床嘎吱地响。他把脚晾在床尾,脚尖顶着另一只脚的根把靴子脱掉。他只用三口就吸完一根烟,然后再从裤袋摸出一根,很快,烟雾缭绕,烟味盖过了靴子和他身上的恶臭。

“小女孩,你的全名是什么。”他问。

“玛希·贝克。”我说。

他停止吸烟。烟灰缸挤满烟头。他从黑袋子掏出三个浅绿色的水果,扔了两个给我们。我们狼吞虎咽。吃完后,他从袋子抓出一堆青草,放到洗手台洗。

“我们知道正党那笔钱的用途。”爱格伯特说。

他从柜子抽出一台电磁炉,锅放上面,青草扔进锅里,锅盖盖上。他又开始抽烟。不一会儿,锅盖和他的鼻孔同时冒烟。

“他们要买一样东西。”我说,“买一个秘密。”

他用筷子搅拌着,青草在水面上旋转,他的烟灰掉进锅里。他上厕所方便,尿与瓷砖的碰撞声很明显。回来后他夹起青草自顾自吃起来。

“什么秘密?”他说。

“鬼命的秘密。”我说。

他又吃一大口青草,随后站起来,“跟我来。”

我们随他走到一楼的大门前面。

外面没下雨,不过天昏雾沉,看起来就是夜晚。

“出去。”PD·John对爱格伯特说。

爱格伯特摇摇头,缓缓后退。PD·John一个箭步向前,扼住爱格伯特的咽喉。我愣楞地看着他把我弟弟推出门外,再关上门。我立马跑到窗边。

外面,天色骤降,黑云并没有出现,只是天色变黑。我看了一眼挂钟,下午三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黑了。因为无数黑鸦从地平线涌起,它们带着狂风向我们飞来。爱格伯特使劲敲门,踹门。黑鸦群俯冲下来,它们向着爱格伯特俯冲下来。它们太快了,所以我必须更快。我打开门,跑到爱格伯特旁边。

黑鸦吞没了我们。

第四部分

1

在我感觉一切终要结束的时刻,我看见爱格伯特站起来了。黑鸦围着我们旋转,发出刺耳的干嘶声,一双双纯白的瞳孔心脏般忽大忽小地跳动的同时,嘴巴却紧闭不动,仿佛干嘶声是从瞳孔发出的。

“它们在讨好我们。”爱格伯特笑了。数以亿计的黑鸦在头顶盘旋,抹去了日光。而此刻它们故意留了一个小口,日光从那里倾泻而出,所以我才能看见爱格伯特的笑容。

“正党要的是这东西吗?”PD·John说。

“估计是。”爱格伯特把黑球扔到空中,附近的黑鸦立马飞过去,黑球瞬间化为齑粉。

“你们是正党的人?”PD·John问。

“之前是。”爱格伯特说。

“好了。不管你们处于怎样一种状况,我先说说自己的状况。在中界曾经发生过一次重大的暗杀事件,我是被害人之一。现在我准备回中界,想请求你们帮忙。”

“可是怎么帮呢?”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是只要想帮,就会帮。”PD·John说。

“我看了您的日记,请问怎么去上界?”我说。

PD·John说,”我死过两次,第一次去了上界,第二次来了这里。我用了半辈子才弄出这个结论。”

2

“很早以前了。”刺说。

“什么事情呢?”小科问。

“没什么特定的事情。那时候我不过有点困惑,为什么网络上如此多人恶语相向,现实中周围的人却都是一副笑嘻嘻的脸孔呢?我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些笑脸拔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

“不会有愧疚吗?”

“哪里的事,从未愧疚过。每当我生气,我就去杀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不会觉得这是恶行吗?”

“不是吧,在网上恶语相向才是邪恶。”刺继续说,“小科,注意你身边和蔼可亲的人,他们很可能就是在网上会对你恶语相向的人,他们是比所谓的杀人犯更为邪恶的人,这些是真正的恶意。”

“我在网上很少被人攻击和攻击别人,我身边的人也对我很好。像尼维大哥,他虽然辞退我了,可是他给我一笔钱和枪,还有机票。”小科说。

“小科。”刺晃动他的烟,“稍不留神,人人皆恶人。”

“但是,我仍然不理解你对恶意的理解。”小科说。

“如果我去你家用刀捅你,这是充满了杂质的恶意,如果我在网上骂你,这是纯粹的恶意。”

“还是很难理解。”

“他到了。”莱特从沙发上立起,房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小伙子,出人意料的年轻。

“鲜法师?”小科问。

“材料呢?”鲜法师站在门口,说。

刺打开浴室的门,地上坐着六个男人,嘴和手都被黑胶条绑住了。其中有两个老人,一个小孩。

“你是脊椎。”刺对老人说。

“你是心脏。”刺指着第二个老头,那老头拼命点头。

“你是头发。”刺对小孩说,然后逐一走过去。

“你是手掌。”

“你是脚掌。”

“你是那里。”

“我出去买包烟。”小科说。

那老头想站起来,却摔了一跤。刺负责那两老人,其余的莱特负责,鲜法师在后面盯着时间,一切务必在五分钟内解决。

3

小科进来时,他们都坐在沙发上,莱特在打电话。

“七零五五。”莱特说

“好的,请稍等。”对方停顿一下,“对,他起来了。”

“让我跟他说话。”莱特说。

尼维接过电话,“你好。”

你感觉怎样?

杰呢?

还在里面,钱不够了。

我明白了。

尼维,事情变了。

我知道,莱特,我知道。

明天来鬼城吧。

不,明天我要去个地方,先挂了。

莱特起来和鲜法师握手,“他醒了,谢谢你了。”

第五部分

1

天空是暗红色的,比葡萄酒更深一点那种红。是的,几乎是黑色了,毕竟傍晚六点半了,但是给人以印象确实是暗红色的。寂寥的街道旁的房子的墙壁凹凸不平,摸上去很光滑,希望你们能想象到这种材质。剥去黑夜的外衣,我猜测它们是米黄色的。我边摸着墙壁边上坡,手热得快烧起来。卷伦消失很久了,听说他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昼夜都在那边,自然也就不回家了。高渝打听到这个地方,她却不太想来,就让我来看看。我找到了这所也是和刚才同一种墙壁的房子。里面也是暗红色的。说唱音乐,烟酒,乳房,耳环,酸臭,刺青,碟,这是我一眼扫过所留下的印象。沙发上有两个人在吸粉末,其中一个看见我,便说,“哪个区的?”

“只是找个人。”我说完便走上二楼。

卷伦窝在一个角落,二楼比下面拥挤,我绕了个圈,坐到卷伦旁边。

“能喝?”我拿起桌上的其中一瓶饮料。

“放心,没东西。”卷伦说。

我透过人的间隙,瞥见对面的沙发上,一个男子把手绕过旁边似乎熟睡着的女子的腰,若无其事地伸进她的运动裤里。

“你睡哪里?”我说。

“这里。”

“都是你朋友吗?”我抬头看看人群。

“明天我要去五区。”

“干嘛?”

“处理些矛盾,你知道的。”

“人若在火炭上走,脚岂能不烫呢?”

“什么东西?”

“圣经。原文是警告勿犯淫乱的。”

“看那玩意儿干啥?”

“要是能找本侦探小说出来,谁他妈看圣经。”

卷伦笑着把烟掐灭。

“高渝让我来的,她想你回去。”

“你没生我气吧?话说。”

“没有。我无所谓的。你知道。”

“你回去吧。”沉默一会后,他对我说。

“别把命给弄丢就好。”我笑着站起来,不过我没说出口,感觉太杞人忧天,最后我只是笑着站了起来。

当我走到楼梯口,他喊住了我。他的声音,穿过厚重的人群和喧嚣的音乐喊住了我。倘若是十年后,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当时的他是过去的他穿过汹涌的时间洪流喊住了我,可是当时的我并没察觉,只不过眼看他笑着迷失在时间里。

“无聊,真她妈的,无聊。”他咧开嘴角,笑着大声说。旁边一个男子突然笑着扑倒他,然后他俩笑着打滚。

在再次经过那种墙壁的回去的路途中,我不停回想起卷伦最后的话。

2

我到家时,白雾就站在门口看着我,有那么一霎那,我想到了某种身份。她身后的屋子冒着灯火,在夜晚里异常明亮,在朝着这灯火走过去,到我坐下吃着她准备好的晚餐的过程,我一直感受到平淡的欢愉,如果她不是机器人,我相信这种欢愉也会流淌在她身上。最近的晚上都是这样,她就坐在旁边看我吃饭,一言不发,可今晚她说话了。

“找到他了吗?”她问。

“他不回来了。”

吃完饭后我到门口的摇椅上躺着。正前方不远处就是邻居的房子,也就是给我安眠药的那位男子的房子。他的房子和我身后的一样,亮着光,我回想初中高中的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夜晚从背面观看学生宿舍。一个立方体里被分割成许许多多的小立方体,每个立方体里都有几个人,同时发生着一些看似不同、实质一样的事情,这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宇宙。我喜欢这样,轻易且迅速的联想通常使我宁静。我又想到我的邻居,我认为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并不是他的学识有多渊博,而是这个人会以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情况。而那个女人,我不觉得她是机器人,她有活人的灵气。

我回到卧室准备睡觉,一如即往的每一天。这时,白雾走进来。

“屋子里只有我们。”她说。

“我知道。”

她走近我,用两寸内的目光抚摸我的脸庞。她没碰我,可是我感觉浑身被人摸了个遍。

“你有性欲吗?”

“之前是没有的。我感觉自己在一直不停进化,我越来越像人了。”

她走过来,爬到床上。她抚摸我的下体,另一只手在我胸间游走。她不吻我,只是往我的颈脖吐出凉气。我猛然醒悟,可是两只完美的乳房在我身前晃动,性快感压倒了一切。

“摸我。”她说。

我捏住乳房。

“下面,下面。”她说。

出乎意料,那里是温暖湿润的。

完事后快感终于褪去,我往手心吐了一口气,然后又往手心吐了一口气。

“你在干嘛?”白雾对我说。

“我嘴里吐出的气体,是凉的。”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我想睡个觉。”我说。我似乎对于目前的状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3

这是第二天傍晚,我同样在门口的摇椅上躺着,所以,我是在摇椅上听到的,从白雾口中。五区的某个工厂发生了爆炸,卷伦当时在里面,尸体都找不到,大概是被炸成灰了。饭都凉了,但是我感觉有点饱。我决定去邻居家。

洛开门迎接我,他还是穿着蓝色长袖和蓝色长裤,我似乎没见过他穿另外的衣服。这是我第一次进他家,墙壁全是灰色的,设计很独特,空间很大,几乎没有家具。

“你平时在家干什么呢?”我在一张灰色的石凳上坐下。

“思考。”洛说。

“这里确实是思考的好地方,毕竟也只能思考了。”我向空荡荡的房子摊开手。

洛笑起来,“你应该来住住。”

“确实,我现在需要思考。”

杨柠从一个拐角走出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说。

他们知道卷伦死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命运。”洛突兀地说。

“什么是命运?”我问。

“每件事物在不同尺度上的相对位置。所有事都在移动,但相对位置是不变的。”

“我去个厕所。”我说。

我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却有排泄的冲动。我越过双腿往下看,用手抓起一堆。黄色,很臭,这百分百是屎,机器人不可能会拉屎。我想我对目前的状况越来越明了了。我用洗手液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回到大厅。他们都坐在石凳上,杨柠在看一本书,好像是漫画。

“我想回去,你们能帮我吗?”我说。

“在这里。”洛用手做着动作,“不需要工作,你有房住,有东西吃,有书看。你回去后,整辈子都要为了钱奋斗,为了你现在拥有的东西竭尽全力。在那个世界,你将一无所有,你可能去工厂打工,也可能去路口派传单。”洛看着我,“我猜你是知道的。”

我是知道的。

那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还是习惯那里,就算是去工厂打工。

我看见杨柠湿了眼眶,微小的泪滴悄悄打到她正在看的漫画书上。我忽然明白。

你是人工智能?我对洛说。

是的。洛说。

我已经死了,对吧。我问。

是的。你死了。

这里是假的,根本没有上界。我说。

是的。这发生在世界之外。

她是人类。我说。

她是人类。洛微笑点点头。

杨柠抬起头,笑着说,可是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

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去的。洛嘬了一口饮料。

高渝呢?我问。

她不行。

卷伦呢?我问。

他本可以,但他死了。死了之后再死一次,神也救不活。

我呢?

你行。

其他人呢?这么多人在这里,还有谁可以?我问。

视这里为天堂的人,就应该永远在这里。洛说。

4

我回到家里,和白雾做了一次爱便昏昏睡去。隔天早上,高渝来我家了。白雾准备好早餐时,我正在门口的摇椅躺着,高渝坐在我旁边。

“所以说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不存在的?”高渝说。

“是的。”

“那现在是哪里?”

“现在是世界之外,具体不知道。”

“哦。”

“我知道你哥哥,是杰吧。”

“嗯。”

“要不要我帮你带话。”

“不用了,这样就好。”

“早餐好了——”白雾在屋里叫起来。

“走吧。”高渝拍拍我肩膀。

吃完早餐。我和他们道别后,坐上控轨,开往十三区,白雾的屋子离我越来越远。我望着周围的事物,大片的草坪,独立的别墅,如果能明白这一切都是表象,就好了。不知何时起,窗外飞过几只小鸟,电线杆接踵而至,一辆货车从远处的大桥上驶过。我走下控轨,向手心吐出一口气,是热的。我回头望,什么也没看到。太阳在天空中散发着光热,对于那里的所有人来说,包括高渝,今天又是新的美好的一天。

有一件事让我困惑不解,那就是我、卷伦以及高渝是怎样死的。鬼城丰镇北大街1号楼,我的记忆最多延伸到这里,不出差错的话,这是我死去的地点。很巧,一个路人告诉我,这里就是鬼城,经过我再三打听,我已掌握了路线。我从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借得搭公交车的零钱,半小时后,我从座位上醒来,丰镇到了。顺着记忆,我很快便到达了。还是那座残旧的香湾式建筑,和之前别无二致,像座墓碑。而里面,光从四面八方穿进来,和之前那种漆黑幽深迥然不同,我绕了几圈,碰到了一伙人。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发是金色的,和卷伦的一样。

“刚到吗?”我寻思了许久,最后憋出这么一句话。

“确实刚到。”PD·John说。

“我认识你。”玛希·贝克说。

“可我不认识你。”

“那位红发女孩找过你们,她叫什么名字?”

“高渝。”

“她呢?”

“她死了,而且出不来。”

“那位金发的呢?”

“他也死了。”

“抱歉。”

“你们都在这屋里死了,和我一样,现在回来了,对吗?”

“对,除了他。”玛希·贝克望向PD·John。

“有谁知道我们怎样是死的?”我说。

“我和你们是同一个死因,只是地点不同。我们死于一场大的暗杀事件,我们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名单上,总共的遇害人数我还不清楚。”PD·John说。

“我们要弄清楚是什么回事。”玛希·贝克说。

“你家在哪?”PD·John问我。

“没有。”我说。

“你们呢?”他问那俩姐弟。

“没有。”

“来我家吧。”他说。

公交车走了三小时,我们来到内瓦仙城。虽然这里的景致和鬼城别无二致,我仍然揣有隐隐的兴奋,因为从小我就听说这里的人会魔法。虽然PD·John的目的是低调,可是我认为他这身装扮反倒容易吸引路人的目光。他戴着黑色口罩和白色老花镜,头上盖着印有logo的棒球帽,一件比他大得多的T恤罩在他身上,破烂且污渍满满的棕色长裤挂在腰上。一座类似教堂的白色建筑在我们面前,PD·John带我们绕到后面,利用一条隧道到达建筑正下方,然后我们顺着梯子向上爬。爬出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件空旷的房间,些许杂物堆在角落,而另一边,有一张椅子,一个穿着白袍的老头正襟危坐在上面,两支散弹枪分别平放在大腿上,指着我。他的双手分别放在扳机上。最后PD·John终于爬上来,他摘掉口罩和帽子。

“干嘛呢?老道。”他小声说。

“你不是死了吗?”白袍老人的双枪紧紧对着我们。

“我又活了。”PD·John露出笑容。

白袍老人和他拥抱在一起,一微笑,两人的脸上同时泛出相似的皱纹。

“我不知道谁指使的,可是我查出了刺杀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刺,他是一个低调且技巧深厚的杀手。”老道说。

“我大概知道谁指使的,你跟我们来吗?”玛希·贝克说到一半,突然望向我。

“好啊,不过,不先吃个饭吗?”我说。

5

午饭过后,玛希、爱格伯特和我三人一同出发。出租车司机的驾驶技术很激进,只因爱格伯特对他说了句尽快,我们穿过小镇,穿过田野,穿过人流。

这是去哪里呢?我说。

律元寺诺特拉特元城.玛希·贝克说。

律元寺诺特拉特元城比鬼城现代多了,这是个大城市,街上的行人都抹了妆,穿衣时尚,说着正宗的城市话。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衣服,再抬头,发现他俩已走了很远。这是一座雄伟的建筑,正党两个大字贴在高耸的墙上。

你们是正党的人?我问。

之前是。爱格伯特说。

你们不是在名单上吗,这有点危险。我说。

他们也在我的名单上。爱格伯特说。

我们被带到一个小房间,四个角落分别站着配枪的士兵,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门口走进来。这个人微笑着张开手,对我们说,好久不见。

志坚,谁让你派我们去的?玛希·贝克问。

听着……志坚似乎将要长篇大论,而爱格伯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话打断。四个士兵马上举起枪对准我们。

谁?爱格伯特盯着他说。

傅剑桦。他说。

爱格伯特松开手,我们离开了这个房间。志坚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稍微发黑的左手,像柳叶一样垂着。

在另一个房间,同样有四个士兵,我们同样坐着。傅剑桦走进来后,我们问了同样的问题,爱格伯特同样握住了他的手,同样得到了一个不同的人名。不同的是,离开房间的时候,一群武装士兵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的同时明目张胆地紧跟着我们,一些不相关的工作人员与旅客也在围观着。在第三个房间,一个男人走进来。

你上面是谁?爱格伯特对他说。

没人了。男人说。

他站得远远的,两个士兵在他身前,其余两个在我们身后。这时,一只乌鸦落在窗户上,它飞进来,停到男人的肩膀上。

何伟权。男人说。当我们走后,男人靠在一个士兵身上,虚弱地说,叫医生,叫。

我们走进一间比刚才大得多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很长的桌子,可以坐十几个人。我们坐在这头,他坐在我们旁边,房间里只有四个人,因为士兵们都被他叫出去了。

何伟权说,当时我们就是在这里开的会,十几个人吧大概,我希望你们明白,这样做为了维持现状。

说明白点。玛希·贝克说。

你们不会信的。有个人让我这样做。我和你们一样,我们都是被选择的。你们是天选的人。

他是谁?

造物主。

开玩笑。

我无话可说。

你们自导自演一场战役出来。

那确实是一场战役。

敌人呢?我们连敌人都没见到。

敌人在暗处,明处的是替死鬼。

你怎么知道他是造物主?

当你见过他,你会明白的。

名单在哪?

在上帝心中。

第六部分

1

她已经写了五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其实她还可以继续写,问题是钢笔里的墨水用完了,墨水瓶也早已空了。这几天里,她偶尔写了错别字也不改,便是为了省点墨水,可这天如期而至。她不再去找了,因为她已经找了一个星期,并且确认,这是最后一支笔。她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正对面是正党的基地。街道冷清,除了一些人,他们正把燃烧弹往基地扔过去。望着对面惨白的墙壁,她泛起一种对比之下的安全感。这里是最危险的,最安全的地方,她相信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敢相信,一个女作家,名单上的人,独身一人住在这里。距今一年了,可是一切历历在目,“暗杀门”,以及之后的事。她是名单上的人,当时完完全全是好运以及巧合,她的邻居代替她死了。没过多久,因为玛希·贝克,爱格伯特·贝克,陆皓余这三个人(他们把那天的事情用手机录下来了),正党策划的一切都曝光了。然后是暴乱,当然,一开始是针对正党的游行示威,后来,事情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地向奇怪的方向发展,是的,名单上的人成为了首要目标。暴乱真正开始。她又偷看窗外,一团新的火焰顺着地上的汽油划出一道直线。为什么是我?我没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也没有特异功能。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条火线无限延伸下去的画面,不停向两边分岔出新的火线然后继续延伸,变成一朵红雪花。她关紧窗帘,啃了一块面包,开始午睡。

她醒了,于是那敲门声变得一清二楚。它力度不大,很有规律。她浑身赤裸,脑袋警醒,汗毛竖立,然而她的思维仍然操控着身体。第一件事,从抽屉的倒数第二层找出一颗白色胶囊,放在舌头下面;第二件事,从厨房拿出一把刀,塞进沙发里的一条巨大的缝隙中;第三件事,穿上上衣和裤子;第四件事,从衣堆里找出罪犯戴的那种黑色面罩,戴上。她顿时觉得喘不过气;第五件事,把窗帘拉开一点点。

她过去开门,对于门外,她看都不看便往回走。她随手抓起桌上的望远镜,然后伏在沙发上,把望远镜对着基地。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他从门外走进来,是皮鞋的声音。他像她一样伏在沙发上。

“拿反了。”他笑着说。

她从缝隙中抽出刀,捅进他身体。他马上弯着身子倒在沙发上,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明显地发白,像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似的,他弓着身子,大口呼吸。她想继续捅他,但是她没有。她以为自己对于血腥已经司空见惯,然而当它们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是被吓坏了。

“帮我拿着。”他把刀拔出来,递给她。

他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有规律地敲打着,仿佛在等待什么。窗外又响起爆炸声,几个人在嘶吼着异城方言,认真听的话,你甚至可以听到火燃烧的声音。他松开手后,伤口消失了,那里的肌肤很完整,只是衣服上有个破洞。

“把门关上。”他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

她把门关上,然后走回来,望着他。

“你没穿乳罩?”他说。

“从来不穿。”她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跃上沙发。他在几分钟之内便入睡了,一直睡到晚上也不醒,她独自啃了几个面包后也睡了。明天一早,他还没醒。她靠过去仔细观察,看见了气流从鼻孔进出。中午十二点,他醒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尼维。”

“吃点东西。”她准备了两块像旱地一样的面包,用碟子乘着。旁边有个杯子,里面是即冲咖啡。

他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口咖啡便站起来了,“走吧。”

“我吗?”她愣了愣神。

“对,一起走。”

“去哪。”

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只有几步路。但是尼维忽然不走了,他转身走回沙发旁边,慢慢坐下。

有人在看着自己。

“你的望远镜呢?”他问。

“那里,左边一点,对。”

他伏在沙发上,慢慢地、慢慢地把望远镜往上挪,一点点地挪。那堵惨白的墙壁渐渐浮上来,窗口陆续出现。他找到了。右上角那个窗口,里面有个望远镜。他转身瘫坐在沙发上,才发现手心布了一层汗,很油腻。

“有人看着我们。”他对她说。

他再次拿起望远镜,只见对面的人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

“给我看看。”她说。

“那猫眼能用吗?”他指着门口。

“坏了。”她说。

坏了,尼维心想,事情坏了。他蹲着移动到另一个窗口,从侧面露出半只眼睛,窥视外界。不能把慌张传染到她身上,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这种时候,死亡是家常便饭。害怕和慌张是愚蠢的行为。死亡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最糟糕的结果是大脑打结,不思考乱行事。看看她,那慌张的样子,那骨瘦如材的身体,这就是反面教材,他又想起她那拿反的望远镜,如果像她那般,我早就死十八次了。

“还好吗?”尼维回到沙发上。

“没事。”她说。

尼维再次拿起望远镜,仿佛要确认什么事似的。是的,对面有三台望远镜,都在右上角那边。是的,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猜。

“到底怎么了?”

“小事情。”他说,“这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吧。”她说。

“还有吗?”

“给你吧。”她犹豫了一下,“我用刀好了。”

“算了,刀给我吧。”

“那好。”她把白色胶囊塞到舌头下面。

他们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个年轻人,头发上有些许白灰,他两手空空,穿着一双在暴乱前算是当红的球鞋,他的衣服染上了一点红色。他后面跟着很多人,所以屋子一下子很拥挤。他们穿着很不统一,很杂乱,如同你去菜市场途中会遇见的那些路人一样。旁边突然冲出一个人,一棍打在绿梳身上,她立马用手挡,于是手背又挨一棒。见她一声不吭,那人一棍抽在她的小腿上,让她瞬间跌落到沙发上。

绿梳侧过头看着尼维。

尼维对她说,“用不着,真用不着。”

说完,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一棍子忽然抽在他脑袋上,他感觉眼前的东西绕了一大圈,然后渐渐回到原位。他手心的冷汗一下子蒸发掉了,他摇摇晃晃,但还站着。

“杀了吧。”年轻人说。

可是一声枪响过后,倒在地上的反倒是那年轻人,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一个窟窿,一部分血溅到尼维身上。

“这女可不能杀。”一群人笑起来。

尼维坐下,抱住绿梳。然后,剧烈、密集的子弹从正党基地出发、穿过窗口落到这群人身上。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而尼维正窝在沙发上一直在看着他们。他们就像一群舞者,伴着子弹划过空气而成的乐章翩翩起舞,在一座偌大的房子里。

“药呢?”尼维担心地望着她。

她缓缓吐出来,尼维顺手把它扔到窗外。

“我在想……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我们可是一伙的。”尼维狡黠地盯着她,“名单。”

“名单。”她恍然大悟。

“我们可是他妈的变革者。”尼维舔了舔嘴角,笑嘻嘻地说。

2

即使是暴乱中心,街上也不全是暴乱分子,偶尔会有零零星星的行人路过。而且很多时候,街上是空的,商铺关着门,像极了尼维家乡过年时的街道。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尼维说。

“我却喜欢这样。”她说。

“你喜欢什么?”

“像现在,一片混乱的模样。”

“你知道你刚刚被吓成什么样吗?”

“也许我害怕,但我是真喜欢。”

“快过来,那边有人。”尼维把她拉到身边。

“行人而已。”她说。

“不一定,有些暴乱分子看起来就像普通人。”

“例如我们。”

“我们怎么可能是暴乱分子。”

“乱世下活着的人,就是暴乱分子。”

“那什么才不是暴乱分子?”

“死了的。”

“我文化低。”尼维说,“但我脑子是灵的,你这想法,不对。”

“哪里不对?”

“如果一个人在乱世下死了,然后复活了,他是不是暴乱分子?”

“我没见过这种人。”

“你见过。”

“你吗?”

“对,是我。”

“真的吗?”

“真的。”

“你怎么死的?”

“我从酒吧门口出来的时候,有个狙击手藏在对面的酒店,一枪就没了,马上没那种。”

“就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要死的那种。”

“对的。”

“我喜欢这种死法。”

“你跟着我,机会多的是。”

“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突如其来的死,是没有遗憾的死。”

“是吗?”

“是的,关键是要不知道。如果是一个人突然砍你,然后你死了,这种就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你看见他来砍你了。”

“那除了我这样死是没遗憾的,似乎没有别的了。”

“宇宙大爆炸?”

“爆过了。”

“再爆一次嘛。”

“那能有什么遗憾,遗憾你没有战胜宇宙然后坚强活下来吗?”

“那也是哦。你死了之后去哪了?”

“没去哪里,死了就死了,远古不是有个人说死去元知万事空嘛。”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你怎么复活的?”

“朋友帮忙。听说是找个法师,很贵的。”尼维停下来,想了想,笑了笑。

“怎么了?”

“咱们回头。”

“去哪?”

“跟他们做一次最后的道别。”尼维问非所答。

他们走进正党基地,里面并没有很多人,但是非常大。一个女助理带领他们去到某个会客厅,有三个人坐着。那三人似乎不打算先开口,于是尼维说,“谢谢你们,刚刚若不是你们,我和她就下地狱啦。”

“应该的。”

“东西都好了?”

“听着,我们出材料,事情你们干,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干,但一定别和我们扯上关系,这点我们曾经说好的,对吗?”

“对的,没有异议。”

坐在最远处的老头西装革履,眉毛和胡子都有些发白了。他挠一挠胡子,“已经在运过去了。”

尼维很想笑,但愿他们知道是为什么,他心想。

“那么,再见。”尼维离开会客厅。

“运什么东西啊?”半途中,绿梳问他。

“TNT。”

3

开灯了,于是杰睁开眼。其实灯一直开着,这种先后次序只是杰的错觉。光线耀眼,闪亮的墙壁悬在正上方。杰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各种各样的尸体乱七八糟散落在身旁。杰拭去泪水,是的他刚做了一场梦。杰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在古帝城死了,然后做了一场梦,现在是梦醒时分。他原以为死是万物皆空,是一切消灭,想不到可以做梦,也罢,生是梦死是梦,梦一场接一场,在杰的妹妹失散、妻子划破手腕、女儿淹没于火海之前,他便懂得了这个真理,所以他很平静。他的泪水,是因为他梦到了妹妹。

妹妹在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活着。他们还交谈了。

“他是谁?”杰说。

“他叫卷伦,原名是简伦。”妹妹说。

“他是谁,男朋友吗?”

“不,他是我的爱人。我爱他。”

杰露出笑容,“那些是什么?”

“控轨,那叫控轨,交通工具。”

“我想坐坐。”

他们坐上控轨,这时候突然走进一个人,”刚好四个,刚好。”他说。

“他是谁?”杰问。

“他叫陆皓余。”妹妹说。

“他是谁,你的爱人吗?”

“不是,可是我爱他。”

“快到啦,时间快到啦。”卷伦说。

“什么时间?”杰看着窗外,野草飞逝而过。

“你要走啦,你走后,你就记不得这里了。”妹妹说。

“我记得。”杰说。

“你不会记得的,你有什么对我说吗?”

“高渝,我……没话说。”

“哥,我爱你,我爱你们三个,你们是我这辈子的天使。”妹妹重重地吻了杰,然后也吻了陆皓余和卷伦。

陆皓余忽然化作一团烟,如同一颗流星倏然而逝。控轨突然往下坠,下面是一片火海。

杰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却记不得梦的内容。他跨过地上的尸体,向外面走去。

4

这一片有鱼塘,除此之外便是大片的荒地,一间棚屋孤零零地存在于荒地之中的某一点上。这是莱特父亲的养老地,他正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屋里透着几根交错的光线,其中一根插在正默坐在一张特别矮的木椅上的莱特的脸上。在光里面,灰尘就那么浮着,这样看来,他显得特别老,老得不像只过了一年。他站起来,几只躲在黑暗里的苍蝇随着他越飞越高。他推开门,光一下子涌进来,发黑的墙壁、布满污渍的厨具、凹凸不平的地面顿时暴露在视野内。这时再看,他显得特别年轻,尤其是眼睛。他和父亲交谈了一会,便拍拍父亲的肩膀,独自沿着鱼塘边离去。

第二天,他见到了小科。当冯勉出现时,莱特看了他很久,尤其是眼睛,然后给了冯勉一个拥抱。很多情况,只要看着眼睛,事情就会明了。冯勉想向莱特解释自己消失的原因,但是被莱特拒绝了。

“我知道是原木,是他。”莱特说。

“是的。”冯勉说。

“他现在怎么了?”

“没什么事吧,毕竟不在名单上。”

冯勉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吃过午饭后,冒着弹雨,穿过一个个城市,来到了正党基地。他们在门口站了很久,观望着这座建筑。小科则躲在对面的一家没开张的早餐店铺旁,偷偷观望这座建筑。在观望的同时,他一直默念莱特给自己的任务:如果二十分钟没出来,就走远点,按按钮。

莱特跟他们说,在试验的时候发现有一批炸药坏掉了,他想多要一批。这个谎是很烂的,但是莱特说得非常自然。可能是年纪使然,或许这就是爱格伯特让莱特来这的原因。总之,正党的人相信了,还带他们去看炸药。

“真多。”冯勉说。

“没见过吧。”正党员工笑了笑。

“真没见过,太可怕了。”

临走前,莱特把那只一直藏在他大衣里的黑鸦悄悄放出来,让它留在了炸药库。从那双发白的瞳孔可以认出,这是爱格伯特的黑鸦。

“这么顺利吗?”冯勉临走时对莱特说,声音大到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我们做事一向爽快。”一个员工说。

小科和他们一起离开,走了十几分钟。当他们走到一个安全位置后,小科按下按钮,然后就听到一阵连续的巨响。小科感到地面倾斜了一下。

“结束。”冯勉看着正党基地,摇着头。

“还没开始,这只是前戏。就像军事演练。”莱特说。

冲击波扫过来时,小科的头发被拂到后面,他闭上了眼睛。

“正戏在什么时候?”冯勉问。

“过几天。”莱特扔掉还没到半的香烟,与妻女在世时不同,这次他露出了真诚的笑,像花朵盛开。

至于爱格伯特是如何认识莱特、然后将这只装有炸药的黑鸦交给他的,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爱格伯特通过陆皓余认识了杰(即使杰从未见过陆皓余),然后通过杰认识了莱特,当然,这是杰孤单地从那堆尸体中爬起之后发生的事情。杰经受完一天后,他就去找莱特。杰本以为死而复生是令人欣喜的,可他只感觉到了茫然。不是迷惘,迷惘是思考后没有答案,茫然是无法思考。杰喜欢莱特,可能是年纪的关系,和莱特待在一起让人踏实。

“我做过程序员,十年了,就是帮人抄代码,嗯……还有跑业务、修车、开出租车,这些干得比较久,其他的不记得了。”莱特说。

杰的问题让莱特回忆起来,那些三十年没拿起过的书,写了十几年最后全被扔掉的小说,以前的音乐和电影。那时候的自己似乎充满奇思妙想,但已经随风飘散。莱特已经忘记了什么时候起决定再也不看书,正当他浸淫在回忆中时,杰说,老年人都喜欢这样。

“怎样?”莱特问。

“说出你的人生道理吧。”杰说。

“我不会的,孩子,去躺着吧,我煮饭。”

这让莱特的思绪跳到那些被出版社退回的小说,谢谢他们啊。让我做普通人。蛰伏在人流与微风中,如同机械人般重复那些早已根植在心中的动作,然后与他人一样无人知晓且不留痕迹地湮灭。这是何等的美妙啊!

“周六晚有空吗?”莱特说。

“有啊。”

“一起去佛塔吧。”

“好远,去干嘛?”杰望了望门外。

“看烟花。”

莱特用猪肉刀把刚切出来的葱头扫进垃圾桶。

5

新教消失了。在暴乱中,信仰显得如此荒谬。PD·John开始了他熟悉的逃亡生涯。他经历过上下界,和冰城边际的孤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化解了。这样说或许不准确。长期以来,他一直是被动的一方。他毫无拣择地接受着周遭的事物,然而这些事物仿佛是经过上帝的筛选一样,不合逻辑的好运总是伴着他。他认为这是神命。

远处,一栋白色别墅下面,一群举着枪的人跑过,那里面甚至有不少自己的教徒,PD·John想。它真像上界那栋楼。里面住着两个人:永远穿着蓝色长衣和蓝色长裤的神秘男人,洛;一个忧伤的女人,杨柠。PD·John不像陆皓余,他不曾目睹这个女人落泪,但是她的笑容让他感到悲伤。这是一个死亡之梦,也是他活着的凭证。因为他曾经拯救了洛,拯救了杨柠,拯救了整个上界。靠他的神命。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像另外一个梦,然而人不可能梦到所有梦。

自从神命进入自己的身体,他的自我便失去了,直到今天以前,他都未曾觉得他的自我已经彻彻底底失去了。他接着想到下界,那可不是梦,那里绝对藏在了这个世界表象之外的某处。同样,他在下界发生的一切也是另一个梦,人不可能梦到所有梦。

在那里,他没有像上界一样成为救世主,反而被一个叫爱格伯特的拥有鬼命的人拯救了。他将自己重新拉回世界表象之内。

在那栋白色别墅旁边,那几个人还在。他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他们看见了他。

“你是新教的。”PD·John指着他说。

“是的。”他说。

“我在教堂见过你,我没记错的话。”PD·John说。

他点点头,PD·John也看着他点点头。因为没有人要说话,PD·John只好一直点头。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地板。他点点头,然后向PD·John的头开了两枪。PD·John迅速往后倒下。在这倒下的瞬间,PD·John找回了自我,并且死在了世界表象之内。

“他多少来着?”

“平均下来一人五十张。”

他们把他拖进那栋没人的白色别墅里。

6

PD·John从未想过拥有神命的自己会如这般死在这条街上,甚至在倒下的瞬间,他都没有重新体验到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遇见神命那天神命赋予他的像要涌穿头盖骨般的想要创造一切伟大的感动。那么这伟大的创造感在哪里呢?它消解在平均每人五十张的平民币里。

7

冬运河的左岸是佛城,佛塔就坐落在河边。它的右岸是环雷城。这条河的作用是将霍思德城的水果运到这两个城市中。这是夜晚。河的左岸一片黑寂,右岸灯火通明,照亮了天空与河面。

佛城已然成为一座死城。暴乱前,六城曾使用导弹打击佛城。没有人伤亡,因为佛城的居民提早被疏散了,这群人大部分流进了环雷城,所以才有今晚的暴乱时期中的依然繁荣的环雷城。莱特与杰穿过断壁残垣,想象着这里之前的景象。一条布满小碎石的巷子尽头处有一棵树,树的右边是一间木屋。绕过木屋会看到一个早已干涸的喷水池,正对着喷水池的是佛塔。因为处于佛城的边缘,或者是因为命中注定,佛塔没有被炸到,所以电梯是能用的。这是一座身子呈弧形的建筑,弧度和天上的月亮相差不大。顶部是一个弧形的观光台,可以容下数百人。最顶部是一个佛像,这可能是佛塔名字的由来。莱特和杰乘电梯来到观光台。

尼维在窗边抽烟,绿梳在他旁边站着。他扔掉烟头。那烟头掉进了东运河,随着水流向律元寺诺特拉特元城飘去。

“你们到了。”尼维说。

杰走到窗边,往下看,东运河小得像块黑板。

“为什么叫东运河?”杰说。

爱格伯特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玛希在他肩膀上睡着。冯勉和小科说着一些东西,不时做起手势。刺在小科身旁,认真地看着冯勉。陆皓余则拿了一把椅子,独自在窗边的某个角落坐着。

“这里只有冬天。”尼维说。

8

爱格伯特·贝克,他突然站起来,在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时刻,他开始跳舞。他闭着眼睛,鞋子无规律地在地板上滑动,他的臀部和肩膀摇动着,手臂在空中做着奇怪的姿势。他的嘴在笑。这看上去或许不是舞蹈,但这是他自己的舞蹈。今晚发生的事,也是他自己的舞蹈。不过他拥有许多舞伴,而这并不意味着派对会开得更尽兴,然而他还是很开心。

9

在爱格伯特·贝克跳舞的同时,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玛希·贝克做了两个梦。

第一个梦:希特勒在讲台正下方站着,面对着站在讲台上的人。讲台上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玛希站在他旁边。希特勒旁边有几个穿着绿色制服的人。

“谁是全能王?”希特勒问。

“耶和华。”中年男子没想过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所以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

“你知道吗?”希特勒问玛希。

“知道。”玛希说。

“告诉他。”希特勒说。

玛希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希特勒,因为她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可能是年代太久远了。但是她知道在梦里自己是肯定死不了的。

“你啊。”玛希指着希特勒说。她是随便说的。

“答对了。你带他去后面。”希特勒说。

玛希带中年男人去了教室后面。后面坐着一排人,有小男孩和小女孩,也有老人和中年人,他们坐在红凳子上。他们的手腕都被划开了,血往外流着。小男孩和小女孩号啕大哭,其他人在瑟瑟发抖。血滴到红凳子上几乎看不见。

“别哭啦,再这样下去,到时候你们的尸体的眼睛就会发白的啦,一点都不好看哒。”拿着刀片的负责帮他们割开手腕的中年妇女用哄孩子的语气说。

捂着手腕的孩子们停止了哭泣。

第二个梦:一个科学家把世界的分辨率稍微调了一下。人们变窄了,变高了。温度变低了。天空变成淡紫色。空气阻力变大了,人们走路都慢了,每走一步都心惊胆颤,如同在沼泽里挣扎。眼前的东西还是那种东西,只是比例稍微不同了,可是所有事物都突然变得异常恐怖。人们抗议,让科学家将分辨率改回来,可是科学家忘记了原本的分辨率。

玛希醒了,他看见爱格伯特在跳着一种她没见过的舞。她直观上讨厌这个舞蹈,因为它弥漫着恐怖。

10

杰看着眼前汹涌上腾的烟尘,7014的旋律在他脑中响起。他看了看,旁边的陆皓余把一个金属闹钟扔下去。

11

莱特看见了那四个字:新年快乐。还有那四个字周围的烟花。今晚是年三十晚,按中国的传统节日,还有十几分钟不到就下一年了。莱特往下看,有一处地方特别多人。那里是环城广场,广场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还有一块巨大的时钟,人们聚集在一起,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姬松茸、赤灵芝、淮山、芡实、蜜枣、猴头菇、枸杞子,莱特只能想起这些东西,想着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眼泪。

12

陆皓余在火光中看到了卷伦的脸,在烟尘中看到了卷伦的脸,在此处听不见的嚎叫中听见了卷伦的声音。同时他也在烟花中看见了白雾和高渝的脸,在此处听不见的欢呼声中听见了白雾、高渝的声音。是什么让自己与他们分开了?是什么呢?陆皓余位于佛塔上俯视着黑夜下的一切,而环城广场上的闹剧(没错,在黑夜的瞳孔中,不过是又一场闹剧)似乎直观地表明人类就是一群扑向火光的飞蛾,此处的火光代表生命的肯定性,这是因为人不可能从内心承认自身存在的不必要性,人也不敢承认自身对于一切的无足轻重。可以说,人类的一切行为不过是各种形式的逃避,人类对于火光的一切向往,是一种对于生命的否定性的抗拒,这火光越灿烂,生命背后的意味就越悲凉。是的,除了人,从未见过一件事物会如此抗拒它的本质。可是,到底是什么让自己与他们分开了呢?东运河对面的火光越来越耀眼,卷伦与白雾还有高渝已经在火光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上界。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陆皓余自己的观点:也许自己与他们没有分开,他们就在对面。理由是这样的,意识和物质是同一种事物的两个属性,意识是物质的内在体现,物质是意识的外在体现。因此,上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眼前的火光里面的。

13

一分钟前:

你能听到,或者说你能够感觉到,远处有一股陌生的音波。对于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这种音色崭新、另类和恶心。一会儿,这股隐约的音波不着痕迹地消失了,仿佛被静静盘旋在上方的黑夜吸收掉了。于是寂静一下子蔓延开来,从稠密的黑夜到东运河的缓缓流淌的河水。那灯火通明的环雷城,也是寂静的。然后,它们来了。这次的声音清晰明了。先是几道比指甲刮黑板尖一倍的声音划破黑夜,随后,密密麻麻的黑鸦才出现。环雷城一截一截黯淡下去。它们掠过绚烂的烟花,掠过所有地方。它们在肆意游荡。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在这群数不清的黑鸦中,什么东西一直在往下掉。是的,那种东西叫TNT。

14

环城广场上充满欢声笑语。小孩子穿着红色的大衣服,手里拿着街边摊买来的冰糖葫芦。他们在奔跑。他们的父母在后面假装生气地追赶着,而他们的爷爷姥姥则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带着浅笑眯着眼,慈祥地望着他们的身影。时尚的年轻男女聚集在大屏幕底下,大声地喊着倒计时。从四面八方打过来的的灯光在这群人身上移动着,如果你在上方凝视他们,你会看见他们如此年轻,他们充满活力,在灯光滑过的每张脸上,你会看到不同的鼻子和眼睛、嘴唇和耳朵,这些是幸福的代名词。他们在放声大笑。黑夜下的环雷城到处洋溢着阳光,鞭炮在空中回响,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喜极而泣的泪珠荡漾在大地上。

15

佛塔上的那群人全都站起来了。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酒杯,围成一个圈。他们碰杯,欢呼。

本文标题: 第三章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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