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Vista看天下杂志493期，原文标题《愁困古城：当高考与洪水同时到来》，本刊记者劳骏晶／文

　　7月9日，歙县二中门口，等待考生的家长们。远处，云层密布。（劳骏晶 摄）

　　7月9日，安徽歙县连绵几日的雨终于在这一天停了。

　　下午5点，歙县二中东侧的路上，来不及清理的淤泥被阳光晒干，贴在地面。四顶红色帐篷下热气蒸腾，上百名家长面朝学校东南门，哗哗摇着当地琴行送的广告小扇子。有关考试次序、备用卷难易、家里受灾情况的种种讨论在此时都暂停了。他们心情复杂地等着孩子们从考场出来。

　　这是歙县高考第三天。

　　全国高考都是两天，只有歙县学生经历了三天。第一天，全国其他地方考生等来了语文考卷，歙县考生则等来了洪水。暴涨的河水冲出河道，涌上街道，灌进家家户户。日常交通工具已不能通行，焦虑的家长们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找来了小船——却仍无法保证孩子准时到达考场。

　　即便能到也没用，考场同样被淹了。

　　后来，歙县高三生们终于见到7月7日的考卷，不过是在网上。多年以来，全国一直步调统一的高考罕见出现了延期情况。歙县考生熬到第一天考试结束，看到报道出来的题目，各自揣测，如果洪水没有发生，自己能考成怎样。

　　他们的语文和数学考试，到7月9日才举行。歙县共有两处考点，二中是其中一处，是全县文科生的考场。校门挂着横幅——“加油！乘风破浪的少年们！”——准确概括了他们这场特殊的高考之路——“乘风破浪”，在歙县的马路上。

　　下午5点17分，第一位考生走出学校，钻进人群，与家长迅速离开。歙县中学、歙州中学的考生陆续登上统一的大巴，有人互相交流，有人抱着书包默默走在队伍中，也有学生兴奋地冲过马路，接过父母送过来的一捧鲜花。还有一群学生排在人行道上，向支持了本场考试的歙县公安局山越义警大队、黄山市山越救援队歙县分队鞠躬致谢。

　　方敏的女儿是二中学生，办完离校手续后，她比其他学生晚出来一些。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并没有和母亲交流或拥抱。方敏赶快跟上，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笑容，一家人匆匆离开。

　　此时，一辆拖挂车拖着两辆私家车驶过校门口。这两天，县城里的拖车来来回回，拉的多是遭到洪水淹泡的汽车。特殊的歙县高考终于结束，水患影响却远未终结。

　　学生和家长们逐渐散去，学校东北方向依旧积压着灰蓝色的云层。

　　01

　　启用备用卷

　　回到家后，方敏的女儿一个人坐在房间床上发呆。

　　她本来就是个安静的女孩，此刻更是一句话没有。

　　另一位母亲告诉本刊记者，此前考试次序打乱也对女儿造成了影响。女儿文综成绩一般，第一天考试结束后，她到学校找女儿，看到她和好几个女生一起，趴在学校走廊上抹眼泪。7月9日中午，这位母亲再去学校，女儿就显得雀跃。她并不敢多问考试情况，只从女儿情绪变化里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语文应该考得不错”。

　　当天傍晚，数学考完，她等在考场门外，与准备返回学校的女儿打了个照面，女儿说了句有点难，就匆匆登上校车。

　　2020年安徽高考使用全国卷一，在歙县，语文和数学启动了备用试卷。歙县教育局局长汪天平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歙县高考采用备用试卷和正题试卷由同一批专家命题，同一难度系数、同一考试规格。

　　2020年7月7日，安徽歙县，市民划木船送高考考生前往考场。（人民视觉 图）

　　即便有这样的保证，方敏还是担心，备用卷的考试内容，是更适合还是更不适合女儿呢。毕竟，难易程度，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在更换试卷的那一刻，很多人的命运可能就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据媒体梳理，使用备用卷，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只发生过三次。

　　2006年6月4日至6月7日，福建建瓯市因强降雨影响，发生50年一遇特大洪水，高考被迫延期，全市4681名考生在第6天才参加高考，使用了备用B卷。

　　2019年高考，芜湖市田家炳实验中学考点，英语听力考试出现听不清和声音嘈杂情况。随后，安徽省启用英语备用卷，重新组织该考点考生进行英语听力考试。

　　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在汶川地震之后。四川和甘肃两省灾区约12万考生在2008年7月3日走进考场。这一年，教育部同意四川采取单独考试、单独计划、单独划线、单独录取，然后统一入学的方案。

　　单独划线、单独录取对于这两千多名歙县考生来说，似乎并不现实。

　　据歙县相关部门通报，全县高考报名考生2207人，实际参考2182人，无因天气和灾害原因缺考人员。只有1 人于2019 年11月因病去世，24人因自身原因由家长提出弃考申请。

　　“这一届学生真是经历太多了。”方敏感慨，他们生在非典爆发那一年，高三经历了新冠疫情，高考因新冠疫情延到7月，猛烈的洪水恰恰等在此时。

　　02

　　闯进城的河

　　7月7日凌晨，河水灌进歙县县城。

　　早上5点多，家住练江边的李强被雨声吵得难以入睡。他趴到窗前，看到小区路面已经积水。李强跑下楼，打算把停车场的小型卡车挪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女儿前一天就已经住在歙县二中，当天高考结束时，他还需要开车去学校看她。

　　楼下的水漫过膝盖，他趟着往前走。几分钟后，水已经不知不觉涨到胸口。不能再往前了，李强感到危险，只能掉头。

　　歙县县城在黄山山脉和天目-白际山脉之间，丰乐河、富资水、布射水、扬之河四条水道在这里交汇，汇入练江。接连的大雨已经让河水高涨。7月6日晚9点，黄山市气象局官方微博@黄山市气象发布雷雨大风黄色预警信号，提醒人们黄山区、黟县、歙县等地出现强降水。

　　很快，富资水像其他河流一样，漫过了河床。此时，方敏正在给女儿准备早饭，做蛋炒饭。透过窗户，她看到水流进自家小区，饭没炒完，水就已经淹过一楼大门，一辆面包车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白色顶。

　　7月7日，安徽省歙县徽城镇遭遇洪水。（中新社 图）

　　全家人已经起床，慌张起来，甚至顾不上抢救一楼东西。六点后，方敏开始打电话，110总是占线，她就拨119、120，还有本地商业救援的电话。车已经无法行动，她迫切需要给女儿找条船。

　　女儿也急，炒饭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方敏拿来面包，她也只吃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方敏打发女儿去看书，等救援船一来，随时准备走。

　　全国各地，都想方设法为考生提供更好的考试环境。为了不干扰考生，很多地方学校门口不允许鸣笛；有城市为考生提供警车开道服务；有学校担心学生晕车，还准备了敞篷卡车接送考生。

　　但在歙县，人人都在为怎么去考场焦虑。据官方通报，歙县公安等部门成立20个抢险救灾工作组，调集了30余艘橡皮艇和冲锋舟。

　　对于全线两千多名考生来说，冲锋舟并不够用。方敏和丈夫一直在打电话，女儿则看一会儿书，就跑去窗边望。

　　船来了。

　　有两个中年男人划着橡皮艇，在小区路上行驶，越过一辆辆汽车车顶。船上已经有一个女孩，抱着书包坐在船尾。方敏赶紧大声求助。船开过来。此时水面几乎与二楼持平，一楼只露出一个挂在顶上的红灯笼，灯笼穗子一下一下划着水面。

　　方敏匆忙往女儿包里塞了两件替换衣服，丈夫和女儿爬上阳台。粉色书包递下去，船上女孩帮忙接了，在邻居帮助下，方敏看着女儿顺着一楼大门门楣，下到船上。

　　橡皮艇行在泥黄色的水面上，女儿逐渐远离。“慢一点，到那边拿老师手机打个电话吧。”方敏冲女儿喊。

　　上午十点，女儿电话打来了，话筒里传来考试延期消息。下午，女儿告诉方敏，数学考试也延期了。

　　03

　　不废诵读

　　7月8日下午三点，雨仍然在下，几队官兵和救援队用铲车清理马路上厚厚的淤泥。富资水边路上的树身上，一人高的位置缠着水草，路边大大小小门店，清理出来的纸箱、桌椅，混着泥巴堆在一起。练江河岸边停着几辆变成土黄色的汽车，有吊车还在水里打捞冲下河道的东西。

　　李强卷着裤腿、穿着套鞋，气喘吁吁跑到二中门口，小腿溅上大大的泥点子。他打算在校门口等两个多小时，在女儿出考场时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刚才，李强花了两千多元，自费请了一辆吊车，把自己已经被冲到江里去的卡车拖上来。“救援队来不及捞，他们的吊车也吊不起小卡车。”李强说，车捞上来了，看起来已经报废，一车纸品也泡了汤。他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对方说，忙不过来，需要他排队。

　　方敏也等在这里，女儿就近住在同学家，方敏只晚上跑来看了女儿一眼。女儿有点咳嗽，同学妈妈贴心地给她吃了药。当天水退后，方敏就在校门口等着，她看到几个妈妈穿着旗袍，寓意孩子“旗开得胜”。雨太大，这几身旗袍都是湿漉漉的。

　　歙县中学是另一个考点。两个学校相隔不过4公里，沿着徽州大道，开车只要15分钟。大水却让这4公里变得异常遥远。

　　歙县县城，洪水过后，一片狼藉。（劳骏晶 摄）

　　杨婷娟是一位陪读妈妈，在歙县中学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儿子在歙县中学读文科，成绩一直不错。

　　陪读是不少歙县家长的选择。歙县中学周围房价不便宜，几千到上万不等，离学校最近的套间，一年房租超过两万。歙县被包裹在山峦之中，大多数家长都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他们相信，考学是孩子最重要的出路。古徽州也一贯有“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美名。

　　为了儿子，杨婷娟没有再打工，就呆在租住的房子里，给他准备一日三餐。歙县中学地势较高，水涨起来时，她家并没有淹到。她和儿子早早等在学校，等原本安排的大巴把考生们送到几公里外的歙县二中。

　　7月7日8点左右，歙县中学老师们带着考生走向徽州古城府衙，那里的武警和警员队正在安排运送学生的橡皮艇。一片雨伞在府衙的空地上拥挤着，这是等着登船的学生们，另一片雨伞挤在不远处，这是送孩子的家长们。杨婷娟站在其中，远远看着雨里的儿子。

　　这天的考试没考成，杨婷娟措手不及，没顾上买菜。等她想起来，她经常买菜的歙州中心市场已经“一塌糊涂”。这是歙县最大的农贸市场，大水突如其来，各个商户都淹了水，米和面裹在泥水里，鸡鸭浮在水上，还有几头生猪，直接被冲到了河里。

　　晚饭只能做个蛋炒饭，儿子嫌干，只吃了两口。第二天考试结束后，杨婷娟收到老师发来的照片，儿子被两位武警搀扶着。老师说，儿子咳嗽严重，让杨婷娟当晚先送他去医院打个点滴。

　　送完孩子，杨婷娟心里诸多忧愁，孩子是否在雨里等那一个多小时淋病了，如果儿子考得不好，她一家还能否支撑得起复读一年的费用，这次水灾以后考生们的损失谁来负责？

　　家长们也有很多怀疑，有家长告诉本刊记者，他们认为，是上游的丰乐水库在凌晨泄洪，导致了下游的歙县河水倒灌。不过这个说法很快遭到官方否认。在此前的澎湃采访中，安徽省黄山市歙县防汛抗旱指挥部一位工作人员解释，歙县24座水库7月7日均超汛限水位，其中23座水库溢流。

　　该工作人员称：“不是因为泄洪，而是上游降雨量太大，已经超过水库的调控能力，水从大坝上漫过去了。”

　　杨婷娟还在等调查结果。她考完试的儿子，则严肃地告诉记者，考完了，身体好了一些，压力也没了，“最感谢我的老师还有武警，和工作人员。”

　　南方的雨季还没有过去，7月10日，歙县又是一个阴雨天。（应受访者要求，方敏、李强、杨婷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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