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按

　　今天，我们用一篇文章记录 5 位海外滞留人士的生活。

　　我记得前两天发布征集后，有一位留学生留言抨击了我们：“只能记录的你们，又做得了什么？” “就是要比惨呗。”

　　事实上，今天我作为编辑读了这篇文章，除了感到触动，我更自信他们是值得被看到的。

　　看见即是理解的开始，也只有互相理解，呼吁才能导向行动。

　　当「牺牲小我」、「顾全大局」这样的词语被频繁讨论的时候，我们总会容易忽略每一个小小个体的不幸、悲伤与愿望。

　　我想回复那位读者：“我们想做的其实不多，我想，他们的声音被听见。”

　　我希望，他们发出的声音能有回响。

　　「3 月 27 号的时候，为了增加能够回国的几率，我买了三张机票。

　　三张机票分别是 4 月 3 号的不同时间点，在不同的城市登机，飞往中国不同的目的地。

　　当天，我和爸爸通话。爸爸问我，4 月 3 号的行程不会再改了吧。他说他很希望我回国。

　　我跟他说，“不会再改了”。

　　毫不夸张地，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我收到来自去哪儿网的三条短信，上面写着“尊敬的 xxx 您好，您的机票已被取消”之类的话。

　　我看到第一条取消短信时，心里想“没事，还有两张”，看到第二条短信时，安慰自己，还有一张。直到看见第三条取消短信，我觉得整个身体都一阵乏力，像是被电击。

　　但电话那头，爸爸还在一边问我有没有准备好防护服，有没有开始收拾东西。

　　我不敢告诉他我的机票已经被取消了，于是坚持着说“都准备好了”，坚持着若无其事地和他通话。

　　结束通话后，我立刻从走廊跑回宿舍，蹲在暖气片下面痛哭。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疫情暴发前，

　　珍珠在波兰卢布林市的广场上拍下小朋友玩泡泡

　　「一起比惨，痛苦减半。」

　　3 月 16 日，波兰宣布封国。进入 3 月底，飞往中国的国际航班急剧减少。

　　读者@珍珠 从 3 月 19 日第一张机票被取消开始，被迫滞留波兰 69 天。

　　这 69 天里，珍珠几乎没有踏出过自己十平方米的小单间，在现实里相处过的人不超过十个。

　　在此期间，她先后七次购买机票，上面引述的这个经历，发生在第三次购买机票被取消后。

　　顺带一提，伴随着机票取消的情况，从波兰直飞中国的机票，平时最多 3000 多元，如今售价超过了 17000 元。

　　珍珠的室友和朋友们，在二月底意大利疫情暴发时，就全部都返回了自己的国家。彼时还对欧洲疫情保持乐观的她，选择了留下。

　　没想到，这一念之差，成为了她迈向 69 天煎熬日子的推手。

　　从珍珠的小单间往外看波兰的晚霞

　　因为有时差，她很难和在国内的朋友联系。在特别孤独寂寞的时候，珍珠只能打电话给大使馆的接线员聊天。

　　这段时间，过往和自己关系比较疏远的爸爸，会坚持每天给珍珠打一个视频通话。爸爸不善言辞，当看到珍珠在笑的时候，会笨拙地说一句：「今天的精神状态不错。」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珍珠会感到很失落：「为什么是我爸爸在关心我？我已经 20 岁了，不是应该我为爸爸妈妈付出更多了吗？」

　　珍珠也会尝试登陆中文社交网站，比如微博，聊以慰藉。但是包括珍珠在内的许多留学生，并不敢在微博上表达自己想回国的意愿。

　　另一位留学生和我提到，她曾经在微博上说过一次自己想回国，结果被人在评论里骂：「国内疫情严重时你就在外面躲着，现在国内变好了你又想回来投毒？」

　　这位留学生后来删除了微博。

　　没啥用但给珍珠好心情的花

　　在最煎熬时，珍珠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劝服她的，是她一位此刻仍被困在美国一艘游轮上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游轮上当船员。

　　「这位朋友身边有同事已经确诊了，我问他那你们没有接触吧。他说不，昨天还一起吃饭。」

　　现在，朋友被关在游轮上一个比珍珠的住处还小得多的单间里，没有窗户、没有其他人，连网络都极差。

　　截止珍珠上一次和这位朋友聊天，游轮上已经有三名船员跳海。

　　「和他相比，我已经很好了。他都还那么坚强，我觉得我也得坚持下去。」

　　「一起比惨，痛苦减半」这个办法，珍珠提到了不止一次。尽管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跟我说这件事，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残酷。

　　「我总是要做点什么才行。」

　　如你所见，在你看到这一句话的此刻，仍有不计其数的人，正在海外滞留期中备受煎熬。

　　读者@陈冉 作为孔子学院的志愿者，正滞留在某个西非国家。

　　那是全球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严重缺乏医疗设备和人员，陈冉是这样形容的：

　　「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很多病，国民寿命都不长，普通民众也没有钱去医院做检测，得了病也是自己扛，反正寿命不长。加之新冠病毒和疟疾伤寒这些看起来都很像，所以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除此之外，尽管已经生活在当地比较好的地方，陈冉和同事们居住的大楼还是会经常断水断电。治安也不好，前两天还听见不远处有枪声。

　　从陈冉的住处看出去

　　这些在陈冉眼里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真正崩溃的，是四月份时，奶奶被查出了淋巴癌晚期。在我采访她前一天，她得知了医院已经不再收治奶奶的消息。

　　奶奶整个人瘦到 60 多斤，吃不下饭，只能喝流食。医生说，一个月都不一定撑得过去。

　　陈冉有一次跟奶奶视频，她问陈冉何时回家，陈冉匆匆挂了电话，哭了一天。

　　最近，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叫做「布鲁士疗法」的方法，说是用五种蔬菜根汁混合使用，可以饿死癌细胞。

　　陈冉其实一点都不相信，但她还是在网上买了甜菜根寄回家，让爸爸照做：

　　「我总是要做点什么才行，我想爸爸妈妈应该也知道的，所以他们很配合我。」

　　「我们原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另一位孔子学院的志愿者 @Sisi，如今被滞留在英国。

　　Sisi 在英国的室友是两位医护人员。她们从去年九月份开始住在一起。

　　去年十二月，她们结伴一起去溜冰。在圣诞节时，她们三个人一起为公寓装扮圣诞树，一起做圣诞晚餐。

　　在欧洲疫情暴发之初，Sisi 从超市采购回家，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花和一张卡片 ——

　　那个「福」字，是室友在 Google 上查阅后照着写下来的。

　　她们原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或者至少，这应该会是 Sisi 心中非常温暖的回忆。

　　但随着疫情全面爆发，两位室友医务人员的身份，加之英国社会在疫情前期普遍不注重防护，无法回国、被困在家里的 Sisi，开始有意躲避她们。

　　Sisi 慢慢地只敢趁室友不在时走出客厅去做饭，有时候做着饭时突然听见门外钥匙扭动的声音，她都会心头一紧。后来，Sisi 干脆把自己的电饭煲拿回房间，在房间里做饭。

　　室友似乎也意识到了 Sisi 的不安。她们如今偶尔在家里碰面，通常只会尴尬地打声招呼，然后各自回房间去。

　　「以前，我们会在一起聊很久的天。」Sisi 不无遗憾地说。

　　Sisi 的室友们在圣诞节给 Sisi 送的礼物

　　「拿命换的钱，

　　才不会花这么一大截去坐飞机。」

　　采访到的读者中，看得最开的，是在澳洲的@Chiu 。

　　面对动辄几万、而且买了还很有可能被取消的机票，Chiu 表示：「拿命换的钱，才不会花这么一大截去坐飞机。」

　　在疫情暴发前，Chiu 一直在澳洲一个偏远的小岛上打工。在那里，居住着的几乎都是澳洲当地的原住民。

　　「那个地方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世外桃源，没有治安，常驻警察只有两个，经常两个社区的人打群架，警察都是打完了才敢来。」

　　有一个晚上，Chiu 下班走夜路回住处。路上没有灯，于是 Chiu 用手机的手电筒照路。

　　原住民非常好斗，而且根据 Chiu 推测，他们那天晚上可能是抽了大麻，于是就往光源 —— 也就是 Chiu —— 扔石头。

　　周围漆黑一片，Chiu 看不见石头从哪里来，其中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两三次。

　　Chiu 与原住民小孩合照

　　如今，Chiu 离开了小岛，去到一座叫帕斯的城市。

　　决定不买高价机票回国后，摆在 Chiu 面前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他的签证到 6 月 6 号就要过期了。没能按时续签的话，签证将自动转为难民签。

　　转成难民签也有合法工作的权利，但这意味着他很难找到正常的工作，也许只能投靠黑心雇主，谋一个工资极低的职位。

　　如果找不到正常的工作，他将很难再申请正常签证来覆盖难民签。如果一直持有难民签，他就不能返回中国，否则回国后就不能再踏入澳洲。

　　眼前 Chiu 几乎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去做一个身体检查，然后尽快找到一份全职工作，以续签签证。

　　目前，他租住在帕斯郊区一个小单间里，他准备下周搬到市中心。等六月份大多数餐厅、酒吧和酒店重新开业后，开始一家一家地去问是否需要雇员。

　　Chiu 心里也没底，因为这次疫情导致澳洲陷入了一场大规模的失业潮，失业率高达 10%。

　　他将作为一个偶尔会被歧视的中国人，去和许多本地人一起竞争工作。

　　「当我想回国时，

　　

　　我有羞耻感。」

　　现在，珍珠终于如愿以偿回国，正在沈阳的隔离酒店里。

　　她和在转机群里认识的几位网友一起，选择了一条听起来非常危险的路线。先从波兰坐大巴到德国，再取道奥地利，从奥地利飞回沈阳。全程历时 46 个小时。

　　在飞机落地沈阳的那一刻，大家都在鼓掌。

　　珍珠环顾四周，所有人都穿着防护服，仿佛这是一程月球历险的航班。

　　珍珠想起在波兰时，有一个早晨她迫不得已出门采购物资。

　　在路上，她看见一颗粉红色的树，说不清上面结的是不是樱花。

　　她看着这棵树，不觉哭湿了眼睛。

　　春天已经来了啊，尽管这个世界还是一地鸡毛，大自然还是那么温柔地按时美丽。看起来，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

　　珍珠这么想着。

　　珍珠（左一）一行人在机场合影

　　采访的最后，珍珠终于跟我讲了她二月份没有跟随大家一起回国的原因。

　　「我觉得这个原因难以启齿，我承认是因为我觉得当时国内疫情还很严重，而国外看起来还很平静。所以我不太敢回去。所以，在这之后我想回国时，常常也伴有一种羞耻感和负罪感。

　　但我也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珍珠需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吗？我的立场是坚决的否定。

　　我想，「好好活着」的念头，是大多数人类心里面都有的基础盼望。一个正常的社会，不应该让一个人因为「好好活着」的念头，而陷入挣扎。

　　也希望看到这里的人，可以进行力所能及的呼吁与行动，以帮到这些无助的人们。

　　如果基于目前的防疫现状，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也呼吁各位朋友，对归国以及想要归国的同胞，多一分理解和接纳。

　　作为一个日渐强盛的国家的公民，我们理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更多地关注和帮助身处苦难当中的人们；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至少不要责骂和嘲讽另一个普通人在困境中想要奔向更安全处的本能。

　　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刚好留在国内和大家一起共苦，就责怪在海外的同胞没有选择回来，和我们一起共苦。我们明明都知道，那到底有多苦。

　　珍珠说，在隔离期间，她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好好拥抱一个人。她一定会好好记得在沈阳解除隔离后，拥抱的第一个人。

　　她说，她应该会去拥抱和她一起隔离的、她喜欢的男孩子。

　　我想，我们也许也可以给每一位珍珠，一个拥抱。

　　附*

　　在采访的过程中，各位读者们还分享了一些建议，希望可以帮到同样滞留在海外的同胞们：

　　1 在规划路线时遇到有关当地签证等各种问题的，可以上网查询各国或者地区政府的联系方式进行查询，打电话或者发邮件都可以。其实政府他们都是会给你回信的，而且态度都真的非常好。

　　2 多让自己尝试更多自己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珍珠在隔离期间尝试着拍 vlog 和抖音短视频，一共制作了 20 部视频。她学习了做菜，同时坚持阅读，她阅读了26 本书，看了 36 部电影、48 部纪录片。

　　3 记得每日填写国际健康码，哪怕现在没有航班也要填写，做好准备。国际健康码要连续不间断地填写 14 天，才可以登机。

　　4 开始收拾行李。苏清曾经看到之前有网友说使馆包机，起飞前 16 个小时才通知，如果之前没做好准备，就得无奈放弃机会。

　　5 多加转机群，上面会有很多人讨论各种回国的办法。转机群可以在抖音或者微博的评论区里找到，搜索类似于「留学生回国」、「曲线回国」、「海外滞留」这样的词语，就可以很容易搜到相关的转机群消息。更推荐微博。

　　6 假如你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出现了问题，一定要找专业的心里咨询师求助，或者至少告诉你的朋友，不要担心打扰别人。

　　7尝试写日记。珍珠说她在隔离期每天都会写日记，写日记的过程像是审视自己的过程，写完以后再看会发现好像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很了不起。这是她在隔离后期心态放缓的重要原因。

　　8 不要把自己的生活每天都安排的是一样的。你会发现同质化的生活过太久之后，会觉得很厌烦。大家可以比如说这 3 天做这件事情，那 5 天做那件事情，给自己每天都有一个非常放纵的时刻，这个时刻你可能可以大哭，你可能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楼下走一走，但是一定要给自己的生活就是富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