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纸

发布时间: 2020-05-10 12:07:07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经典文章 点击: 115

周四的夜晚,十时,我正整理今日网课的笔记时,手机响起了铃声。“恭良,明天回不回老家挂纸?”那头传来了老爸的声音。自从父母离异后,我便很少与父亲联系,而且一年多未曾见过父亲,对他的印象甚至变得有些模糊。难道他明天会同我回老家祭祖?我想,假若他能与我一起,我当然愿意回乡为爷爷挂纸了,所以我用

挂纸

  周四的夜晚,十时,我正整理今日网课的笔记时,手机响起了铃声。

  “恭良,明天回不回老家挂纸?”那头传来了老爸的声音。

  自从父母离异后,我便很少与父亲联系,而且一年多未曾见过父亲,对他的印象甚至变得有些模糊。难道他明天会同我回老家祭祖?我想,假若他能与我一起,我当然愿意回乡为爷爷挂纸了,所以我用兴奋的语气回答:“好啊。”

  “那好,我给你二伯打电话,叫他明天接你一起过去。”

  “哦。”

  原来心在这,人还在外漂着,想请我替他挂纸去。顿觉无奈,山上墓里埋葬的的可是他的父亲!我硬生生憋住了火气,平静地回复道:

  “我知道了,没事的话就挂了吧,我学习呢。”

  我和父亲都不是很会聊天的人,为了不以争吵结尾,还是尽早结束话题为好。

  两分钟后,又是一个电话打过来,是四伯的儿子。

  “良哥,你明天可以回老家吗?”

  “不太想回,太麻烦了。”

  “你已经一年没回来了,回来看看吧。”

  “这几天天天下雨,出门太不方便了。而且爷爷他们的墓都在山上……”

  “没事的,你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挂完纸后到我家洗个澡,然后住一晚吧。”

  我很不乐意回去,老爹都不恋家,我回去作甚?我自两岁随母亲定居县城,每年只有大年初一能随父亲回乡拜年,爷爷去世后,便再未踏足老家的土房子,只与堂弟还有些往来。十几年来,既不懂方言,也不熟习俗,简直和家族中其他人形同陌路,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可我转念一想,做为子孙,这么些年都没能去给老人家扫墓,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父亲抛弃家庭,我总不能也不珍惜。于是我还是答应了。

  “好吧。”

  “那好,坐明天七点半的班车,记得带衣服啊。”他也许久未见过我了,说话时显得很兴奋,叮嘱了我好几句。

  我随口答应,笑着接完电话,然后收拾了一下便睡下了。

  老家是一个小山村,群山环绕,距离县城一个多小时车程。二伯的汽车满员,没能载上我,所以我只能乘坐班车。多年来,集镇的变化如沧海桑田。十几年前只有一条街的镇子,近几年给扩成了五条街,破破烂烂的街道房屋也修缮一新,河沿边也修建了一个公园。班车驶进了镇子,我眼神愣愣地看着镇子的街景,直到下了车也没缓过神来,怀疑自己是否坐过了站。集镇一年一个样,今年的模样终于让我再也找不到它曾经的样子了。

  “和平,我不知道我在哪啦!”我急忙打电话给堂弟求助。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迷路,等着,我来接你。”

  听了这话我直想抽他,早知道怎么不早说,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我一脸黑线地矗立在雨中,四处张望,想找回童年的记忆,可怎么也不能把这标致的楼房大街与小时候那泥泞不堪的土路农田联系在一起。凝视着东边的小河,我嘴角不自觉地上翘——我最早的记忆便是在那河边,父亲母亲骑着摩托载着我驶向了县城,离开了这个生我的地方。若我当初留下与堂弟一起生活,想来现在的我也会不一样吧。没让我等太久,不过两三分钟,我便瞧见了朝我跑来的堂弟。他倒是还和以前一样,瘦瘦黑黑的。

  “原来这儿是以前那个土广场啊?”我比较了一下他家的位置,马上就回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吧!去年建的,车站也换了位置,叫你总不回家看看。”

  “我倒是想回啊,我爸不带我回。”我狡辩道。其实我就算回到老家,与长辈们语言不通,聊家长里短都做不到,和在异国他乡有何分别?若不是逢年过节,若不是割舍不得的亲情,我可宁愿待在城里的小窝里消磨时光。

  堂弟把我领回了家中。四伯和四娘早在楼上等着了,一见着我便憨憨地笑,因为他们不会说普通话,而我仅仅懂得几句土话,所以也就只能用笑容来互相问候了。虽然如此,我们都没有觉得尴尬。因为我习惯了,而他们认为都是一家人,心意相通便好。不过令我意外的是,四娘竟给我准备了早餐——一碗酸辣粉丝,这可是小时候过年,家里必备的一道菜。彼时爷爷还在世,我们一大家子三十多口人,聚在两张大桌子上吃年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我们十几个小屁孩都喜欢大娘和四娘做的酸辣粉丝,见着盛粉丝的盘子端上来,便一窝蜂拥上去赛抢。没想到四娘还记得,特意给我做了一份作早餐。这菜的特点便是辣,而且我在学校食堂难得吃到辣的食物,乍一尝到如此辣劲逼人的食物,极有可能导致腹泻。可我此刻根本不在意肠胃的幸福,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酸辣粉丝,辣得额头上冒出了细汗。堂弟嘲讽了我两句,说我在外多年,连家乡的辣味都受不了了。我苦涩一笑,家乡的味道,是此生难忘的味道,否则我怎么会甘愿冒腹痛的风险把它吃完呢?嘴中回味着烧灼的痛感,我突然感觉,确实很久没回老家了,回来看看也不错。

  穿上了提前给我准备好的雨具,我便搭上四伯的摩托车出发前往大山深处。四月份初,天气还有些微冷,由于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根本没法带上雨衣的帽子,所以一路上大脑瓜子就露在外边,吹着山风受着大雨的击打。等我们到达老家的土坯房时,我几乎已经被冻傻了。虽然受冻受雨淋,我却感觉很畅快。

  门口大伯二伯和三伯都在,应该也是刚到,手中夹着的烟头已烧到了尽头。我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和四伯一样,言语很难交流,只得用手势和表情来表意。问候过了,便没了下文。伯伯们谈天说地,很是快活,我则只能欣赏几人丰富多彩的表情。我突然心血来潮,开始仔细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打量他们过,每年拜年时连眼神交流都未曾有过,今天却不知犯了什么病,特别想看他们的脸。四个伯伯和我爸的脸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鼻子上方的脸像一个正方形,而下方又都是倒三角形。大伯将近六十了,面容显得苍老,其他几个伯伯也有不同程度的衰老迹象。我不禁想到,要不了十年二十年,我们堂兄弟就要变成扫墓的主力军了吧,彼时老爹你又如何自处呢?我又摸摸自己的脸,和他们一样,一样的颧骨突出,发际线也高上了天,感觉竟是如此相似。甩开那些思想,我静静地伫立在一边,等他们开拔。

  大娘端着蒸好的鸡、黄豆等需尚飨的食物放置于大伯面前的箩筐里后,大伯便吆喝着我们出发。大伯挑着贡品和纸钱,二伯三伯扛着镰刀锄头,四人把物什都带着了,没啥需要我搬的,我就把自个儿带上别落下了。

  爷爷奶奶的墓在东边山上,大伯却领着我们向西走。西边一大片沿河的山坡是附近几户人家的梯田,由于雨势很大,雨水都顺着山坡流进了田里却流不出去,导致水田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挣扎前行,一不小心就会被污泥把水鞋吸住,然后一个踉跄摔倒。不过还好全身罩着雨衣雨裤,泥水也是柔软的,摔着了也觉得挺舒服。而且我早已做好了在山路上摔得七荤八素的准备,所以走路便更不走心了。我是在跟自己怄气吗?老爹不回来,我作践自己有何用?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父子连心,他能感受到我身上和心里的痛苦吧?水田的尽头是一个小山包,山包连接着水田的是一条隐约可见、人为踩出的小道。小道上铺满了落叶,再加上被雨水润湿了,踩上去就觉得滑不溜秋的。我纵使不怕摔跤,也小心翼翼地用脚蹭蹭小道上的落叶,试试它的滑度,再看看前方步履稳健的大伯,他肩上扛着贡品,竟然晃也不晃,走得还飞快。我有些气愤,但也没办法,为了追赶上他们的脚步,我只好手脚并用,抓住路旁的灌木丛往上爬。

  “这个不是爷爷的墓吧。”我看着这个小土堆,疑惑地问。

  “这是太太公的墓,是你爷爷的爷爷诶。”大伯看起来很自豪的样子。

  祖上就是个穷老头,有什么值得自豪的?默默地数了数,这是我四世祖的墓,破烂不堪,整个就是一座黄土堆,连墓碑也没有,经过一百多年的风侵雨蚀,土包就剩下三四十厘米的高度了,就这样的坟墓,让他荒了算了,何必费力扫墓?正是因为祖上都不怎么样,才生出了父亲这人,穷山恶水出刁民!四个伯伯没听见我的嘀咕,扛起锄头、挥起镰刀就开始清理周围的灌木丛,将被树木夺去的墓地一寸一寸地夺回来。锄尽了草木,又用锄头挖起一些山土堆积于坟堆上。我则只好从塑料袋中拿出蜡烛和香用打火机点燃,可是雨势仍然很大,点着了的蜡烛一会儿就灭了。大伯也试了试,还是点不着,索性不点火了,直接插在了墓前边。我目瞪口呆,这样也行吗,是否对死者不够尊重?大伯摆摆手说没事,年年清明都这样,少有晴天,心意到了就好。他把装贡品的筐子递给我,在我手臂上蹭了蹭。

  我不明白大伯的意思,是要我拿着吗?大伯突然咧嘴笑了,他双手托举着贡品做了个拜的动作。我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大伯要我给太太公上飨!我受宠若惊,条件反射似的用双手接过盛着贡品的箩筐。

  我心里有些喜悦,又有些失落,还有些愧疚。这是我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为我的祖先上飨,而且是为我的四世祖扫墓。上一次接触白事还是在六年前爷爷过世的时候,我被家里长辈委以重任,去为爷爷扛灵幡。来年爷爷的忌日,我又与父亲回乡祭奠。此后再未回去过,因为父亲抛弃了糟糠之妻在广州另立新家,我亦认为自己无家。既然无家,又去祭奠谁的祖先呢?

  我学着大伯刚刚演示的动作,双手托着贡品,在墓前上下托举了三次。不知是否需要心中默念敬辞,但我还是鞠躬并说了两遍“请太太公受飨”。也不知这样说是否符合礼仪要求,但我觉得这是穷尽我词汇储备最适宜于表达此时此刻情感的词语了。几个伯伯拄着锄头看着我笑,我有些害羞,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也随着他们笑。

  大伯在墓上放了一叠黄纸,用石块压住,二伯则把一些纸钱撒在土堆四周。过了太太公的墓之后是三个同样的土墓,同样杂草重生。同样没有墓碑。经过同样的扫墓仪式后,我们攀过了半座山,终于来到了爷爷的墓。爷爷的墓相比他爷爷的墓可阔气多了,墓是父亲兄弟五人合力挖的,红砖水泥砌就,墓前有石刻墓碑,而且地方也宽敞,不似太太公的墓为杂草树林所包围。

  “钟氏佳城什么意思?”我还是第一次注意爷爷墓碑上的刻字,有些好奇。

  “这就是你爷爷啊。”想必大伯没理能听懂我说的话,回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

  我一想大伯不识字,听懂了也兴许不懂其中含义,于是自己用手机查询。墓碑上还有工工整整许多姓名,我蹲下来仔细看。上面有一排我伯伯和父亲的名字,字辈是敏,名分别是富贵平安。下方是我们孙子辈的姓名,恭字辈,从左至右,分别是华才纯良。末尾一行是将来出生的子孙的姓名,其中理所当然包含了我的儿子的姓名——智达。从上至下,从左至右,一根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而我也被编织在这张网中,此生此世都无法与之分离了。

  我的确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吗?我感到愧疚吗?是的话,那便只能亲自上飨赔罪了。接过大伯扛着的贡品,郑重地敬献给爷爷和紧挨着爷爷的奶奶。给这最后两位扫完墓挂完纸,我们扛起一堆物什便要下山。也许是爷爷怪我和父亲多年未归,下山途中我脚下一滑摔出去好几米,结果手掌上蹭掉了好大一块皮,疼的我龇牙咧嘴。二伯见我如此狼狈,便把锄头递给我当拐杖用。于是我就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老屋。

  中午众人集聚在四伯家,计划着傍晚做清明时节应备的艾米果。我不愿待在这儿过夜,着急着回家,四伯和四娘便硬拉着我要我留下。看着他们期盼的笑容,我实在不忍心拂了他们的心意,勉强留了下来。

  五六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四伯揉米粉团,四娘剁馅,一个堂弟擀皮,二娘、另一个堂弟和我一起包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聊着自己的近况,我安静地包着馅,如同以往过年回乡,亲戚们都用家乡话聊着各自的故事,而我只能静静地听。

  “刚刚二娘问你在大学里生活怎么样。”堂弟突然打断我包馅的动作说。他知道我听不懂,特意为我做起了翻译。

  “啊,还好还好,吃得好睡得好,成绩也还行。”

  “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老大不小了,我们几个伯伯都等着给你摆喜酒呢!”

  “那还早呢,让和平先把事办了。”笑呵呵地回复了他们的问候,堂弟又转述给他们,众人都专注地听着他说,好像在听什么重大事项宣布似的。

  瞧见堂弟和其他家人的动作,不知不觉一丝暖意从心底升了上来。原来即使我们不能交流,我也没有被排斥在他们之外。我突然想起,是我自己一直把自己排除在家族之外吧。即使我和父亲故意疏离这个家,他们依然承认我是家里的一员;即使我与他们从未有多余的话可聊,他们依旧对我嘘寒问暖;即使我已经忘记了家乡的习俗,他们仍旧把贡品递到我手上……此时此刻我再端详坐在一旁的伯父们和堂弟们的脸庞,发现我们拥有同样的颧骨、同样的脸型和发际线,感觉我们是如此的相似、如此亲近,他们不是我的家人,谁又是呢?一行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原来我还是有家的……

本文标题: 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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