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天庭众神只记得有个骁勇善战的二郎神，忘了曾经有个心善温和的三圣母。

但是人间记得，受过三圣母恩泽的青年已经年近半百，杨婵一个小小散仙，却也在这些老人的口口相传中，被念了十数年。

念她人善心慈，念她乐善好施，念她被压在华山底下，念她曾爱上人间书生刘彦昌，并育有一子。

沉香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他是三圣母的孩子，他的嫡亲舅舅，就是二郎神。

他生来有仙资道骨，早在年少时就被一云游四方的散仙收入门下，触碰那条断情绝欲的成神道。

沉香并不很想成神，并不很想断情绝欲，但他喜欢听或平淡或神乎的故事，不管是百姓口中，还是师父的杂谈手记里，他喜欢一切的故事，他喜欢用这些故事拼凑出的嬉笑怒骂的天庭，也喜欢用这些故事的边角，拼凑出的自己的身世。

师父看着，看他年少无邪，看他日渐长成，看他惊才绝艳，看他将他自己误解，师父没有说破，他的修为在增进，他离他追求的大道越来越近。

可师徒情义绵长，在彻底断绝情欲成神的前一刻，沉香看见师父的道心犹如太阳高升，看见他身上无形无色的懒散烟火气消弭，看见他师父笑了一下，温柔的拍拍他的头。

“你拼凑出的不是天庭，是另一个人间，天庭没有嬉笑怒骂，只有一尊尊无笑无怒的雕像。”

“二郎神杨戬，是他将三圣母压在华山之下，他曾劈山救母，也会给三圣母留下一道生门。”

沉香轻声问：“师父，你甘愿舍下这人间，去九重云层之上做一尊雕像吗？”

“我不知道路的尽头，但这是我自小追求的道。”

师父的面容逐渐变得安详，常常牵起的嘴角被无形的神泽抚平，凌乱的胡须被整理成一丝不苟的模样，惯是懒散模样的老头，竟也真的变成了那些立观仙君的模样。

沉香抱拳深躬：“师父，保重。”

于是本就孤零零的山头就更加冷清，沉香琢磨着二郎神留下的那道生门，百思之下还是觉得那应该是一道略薄弱的结界。

杨二郎劈山救母，却又把自己的亲妹妹压在山底。

“这些神仙都喜欢用山压人，每座山下，或许都压着一个无辜的灵魂。”对方吊儿郎当的刻意拖着长音，透过瀑布哗哗的水声，精准无误的传到沉香耳边。

水帘洞不歇的瀑布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拉开，把握水对他来说就像是拉开布质门帘一样轻松。

自愿放弃佛位堕天的妖猴脸上看不出一丝邪气，一身威风凛凛的装束穿戴在身上，沉香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故事里的齐天大圣。

“我，云华，杨婵，云霄……还有不知名的千千万万，都曾被千钧之物压进凡土，不得翻身也不得逃脱。”

孙悟空说书人一般的摇着手踱步，却又突然回过身来盯着沉香：“你来寻我，可不是给我说故事的。”

沉香行礼：“晚辈来寻大圣，是想求大圣指点迷津。”

“我要如何，才能救出我的母亲。”

猴子乐了：“有神仙不求，来求我这妖精，”他仔细打量了遍沉香，沉吟道：“走你舅舅的老路。”

“劈山救母。”

沉香心里有了底：“如何劈山？”

孙悟空的手下雾气凝结出了一方舆图，他的指尖直指天南，那片炎热的地段在虚无的舆图上都透着火星：“取神斧，劈华山。”

“多谢前辈指点，”沉香见孙悟空眼神怪异，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仿佛在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前辈放心，我不会走二郎神的老路。”

“这个荒诞的，以山压人的故事，就到我为止吧。”

沉香御剑向着火湖疾行，水帘洞大敞，孙悟空遥遥望着尚存意气的人间少年，缓缓地拱手。

“但愿你记得这句话。”

…………

远在天庭，通过洞府前那一汪水池，沉香的行踪尽在一人眼中。

除了花果山的禁制他无法悄无声息的探入，他每日看一会，几乎看过了沉香的一生。

“他去取神斧了，杨戬，你外甥要去火湖取神斧了！”

张狂的声音附身在一方小鼎之上，那声音丝毫不知收敛，呼来喝去，只喊的他自己灵魂都发颤。

杨戬揉揉眉心：“没了肉身也不见你有所收敛，有时候真觉得那莲藕人比你顺眼得多。”

哪吒哑了嗓，他的灵魂被抽出，禁锢在天帝座下，杨戬把他带出来温养，顺便旁观了这位神君复杂且让人难以摸透的行为。

“你在期待什么，杨戬，你在期待什么！”沉默了几息，哪吒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直击杨戬的心灵。

那孩子去火湖取神斧了，你在期待什么呢，杨戬。

他问自己，许久，不顾哪吒聒噪吵闹，带上对方寄托灵魂的小鼎，朝着华山而去。

…………

火湖取斧未受干扰，那地方本身的八十一重禁制，也花费了沉香许多时日。

每日无休止的破阵、失败、再破阵，不知日月，不见黑白，他眼里只有阵法，还有阵法中央，那把被神泽蕴养着的神斧。

待他取得神斧，终于走出火湖地界，却发现春花成了秋果，已经过去一年并两季。

火湖的磨练让他的神识强大到仿佛徒增了百年修为，沉香握着神斧，腾云而向华山奔去。

他未有能力救母亲时，宁可花费千倍百倍的时间来破阵，可当他拥有了这种能力，他就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想救母亲，他想告诉远在九重宫阙之内的舅舅，这个死循环般的故事该结束了。

神仙会让这个故事无休止的进行，可他不成神，只是个有修为有法力的凡人，沉香觉得没关系，神仙结束不了的由人来结束，人断绝不了的由神仙来断绝。

万物有序，始终永存，这才是天道。

…………

厚重的云层之上，杨戬俯瞰这方天地，沉香腾云而奔，也如沧海一粟，渺小的令人心惊。

哪吒亢奋极了：“他来了，杨戬，你期待的要发生了！”

“不对，也可以发生不了，杨戬，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杨戬面容平和，额间第三眼紧闭着，又睁开来，天眼铺开神识，神君的威压从云端倾泻。

相隔千尺高空，沉香缓缓抬头，握着神斧的手高举，锐利的锋芒直对上杨戬的三眼。

杨戬勾唇：“猜猜看。”

“你期待他劈开华山，把三圣母救出来，全了你想见她又不敢救她的遗憾。”哪吒自从成了这幅样子，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认真。

“你期待他劈山救母，踏上与你同样的人生轨迹，然后飞升成神，断情绝欲，被天庭的条条框框束缚着，深藏爱恨，身不由己，最后的最后——”

“成为下一个二郎神。”

这样你便不悲哀，他成为你，就显得是宿命的必然。

杨戬未置可否，云层之下，厚土之上，沉香已经劈下第三斧，华山禁制有所松动，只要杨戬不拦，过不了多久沉香就能够劈开华山。

杨戬屏住呼吸，不错眼的看着沉香，哪吒也安静下来，他一身反骨，不喜天庭，不喜众神，却很喜欢沉香这样的少年。

他们都希望沉香能成功，而且杨戬，他不想错过能见到杨婵的每一个瞬间。

可是终究事与愿违，华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阳光倾泻进去，照亮山下每一个暗无天日的隅角，沉香怔住，杨戬也怔住。

一缕青烟抢出来，在碰到阳光雨露的瞬间化作灵雾分散各地，沉香挪脚，华山底下空无一人，只有生在岩缝的杂草和早已锈迹斑斑的脚铐。

杨婵是他成神的悲剧。

额间第三眼，看得清人心险恶，看不清神本无心，看懂了人间色彩鲜明的污浊，没看懂成神本就是走向囚笼。

他深知妹妹并无大功德傍身，又不顾母亲教训，再犯天条，玉帝知晓后，会是何种惨状。

于是他反手覆山，先将她送进另一个囚笼。

哪吒沉默着，伸出手想去拍杨戬的肩，可他只是魂体，无法触碰到任何。

杨戬感知到他的善意，开口解答他的疑惑：“我期待他替我让阿婵解脱，却并不期待他成为我。”

我如今的身份地位，牺牲的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又何必成为我。

我期待的——

“我期待的是，他不会成为我。”

沉香突觉手中神斧重如泰山，于是脱手，那斧子又在地面开了条河道，他如梦初醒。

对着花果山的方向再次作礼：“晚辈不会食言，这个荒诞的故事由我来结束，我有血有肉，尚有几分血性在。”

“我沉香，见不得以山压人，若这故事还有续篇，那我便用手中神斧劈开那山，至死方休。”

他抬头仰望人目所不可见的天宫，却无法穿过云层，同师父对话，只能傻傻的对天喊道：“师父，我不知道路的尽头，但这是我要走一辈子的道。”

只是，他仍忍不住怅然。

原来不是所有被镇压的灵魂，都能够熬住岁月，重新出现在人前。

可是人间的故事不会这么说，他们说沉香救母，救得团圆。

文/甘柠

字是找亲友约的，受悟空传影响很大，甘柠是我的圈名也是我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