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嫂拿来一只垫子，道：“少爷，地上又凉又硬，你还是垫上吧。”盘石摇头，道：“我娘也在受罪。”

十太太哭出声来。盘石忙俯到炕沿上，轻声道：“娘，我让人下碗面吧，已经一天了，再不吃会饿坏的。娘的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除非你答应停妻再娶，否则不要多话。”十太太闭着眼睛道。

盘石静默下来，十太太叹口气，再度沉默下来。

事情看似回到原点，但变化已经悄然发生。强势的爱远比强敌难以应付，防线模糊，战局混乱。施方咄咄逼人，受者千疮百孔。

太阳照样升起，霞光似晕开的胭脂，柔艳动人。韦如丝转过头，望着那一对母子。盘石伏在炕沿上睡着了，十太太腹中空虚，睡不踏实。她推推盘石，盘石惊醒，慌忙道：“娘是不是不舒服？”

十太太道：“我只是想问你，今天咱们娘俩还不吃饭吗？”

“娘想吃东西了吗？我找人给娘做饭去。”

“不，你一日不应，我一日不吃。我别的没有，骨气是有一点儿的。咦？你这嘴上是怎么啦？”

一夜之间，盘石嘴上燎起了一圈泡，那是心火上攻。盘石道：“没什么，我怎样都没关系，娘千万别生病，不然我罪过就太大了。”

“你这是何苦？你跪了一日一夜，也算对得起如丝了。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你为什么这么较真儿？真要看娘死在你面前吗？我舍不得你受罪，我一头撞死算了。”十太太说着坐起身来，摸索着下炕。

盘石忙上前抱住十太太，急道：“娘！娘！我可以另娶，但我不能休掉如丝，只要娘答应如丝继续为大，别的我都答应娘。”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痴儿子？罢罢罢，你能应到这一步，也算你孝顺娘了。汪嫂，快做饭去，饿死我了。”

汪嫂笑道：“备好了，一早就擀好面条了。饿了一天，面条我让厨房多煮会儿，别伤了胃。真是对亲母子，如假包换，都犟得可以。”

“快些吧！就你废话多，我已经饿软了，你看，手都直抖。吃完了给我把媒婆找来，好好寻寻，一定找个象样的姑娘来。”十太太“呵呵”笑着，不像个一天没吃饭的老人。

盘石艰难地站起身，用手揉着膝盖，道：“娘，我回自己屋吃，如丝也饿了。”

十太太连声道：“去吧，去吧，吃饱了，你们好好睡一觉，今天就不用过来看我了。”

盘石过来牵住韦如丝的手，道：“如丝，站累了吧？跟我回屋吧。”

韦如丝摇头道：“我是棵树，没有脚，不能走，你自己回去吧。”

盘石抱起韦如丝，道：“你是种在花盆里的树，可以搬走。”

韦如丝笑道：“你就是比我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韦如丝伸出自己的手臂，像枝条一样缠绕盘石的脖颈，松松地拢住，小心不勒疼他。

盘石抱着韦如丝，一步步往回走，他皱着眉，不说话。韦如丝惴惴地问：“是不是特别重啊？花盆一浇上水都沉着呢。”

“不，你一点儿都不沉。如丝，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点儿，鬼子再下地的时候你就能跑得快一些。”盘石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你的胆子要大一些，以后就算没有我睡在身边也不要怕。我不会离你太远的，只要你一喊我，我马上就回来。”

韦如丝不知道怎么接盘石的话茬，他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人难以理解。

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韦如丝让盘石把她放下来，自顾自往小厨房走，边走边说道：“我想吃东西了，馒头、包子、面条都行，最好配上咸鱼，虾酱、面酱、大葱都要。”

“好，我让厨房给你做，最好是有现成的，我也饿坏了。”

宋庆祥也在厨房里，这很少见，他一般都在账房呆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棵约一尺半高的小树，像变戏法一样。这不是真的树，铜铸镶拼的，枝杈扭曲，树上坠满铜钱，不停摇晃着，一看就是个古物。

盘石问：“庆祥叔，你上哪儿搞来的摇钱树？别是从谁家祖坟里刨出来的吧？”

宋庆祥回道：“这是我家祖传的。”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鸽子，放到树上，接着道，“少爷，这是凤凰。”鸽子倒是活的，咕咕叫着。

韦如丝笑了，道：“庆祥叔，虽然没见过凤凰，但我也知道这是只鸽子。”

宋庆祥面色沉下来，道：“少奶奶，我都活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连鸽子都不认识啦？”

韦如丝也有些气，道：“庆祥叔，你并没有老到要靠耍胡涂混日子的程度。鸽子就是鸽子，变不成凤凰。盘石，你说这是什么？”

盘石沉吟片刻，道：“庆祥叔，你说说看。”

宋庆祥道：“凤凰是我堂弟媳妇的侄女，今年满十九了。我见过两回，模样挺周正，待人接物也大方。虽然是小脸尖下巴，但不是单薄相，和少奶奶还有几分像呢。

“难得的是性情好又能干，我堂弟媳妇说凤凰的爹娘懦弱，她反而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她爹娘都听她的，两个弟弟也照顾得很好。提亲的人不少，但凤凰都没有应。她爹娘也顺着她，并没有催。”

盘石道：“这么说来，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物了。难得听庆祥叔夸谁，庆祥叔说好就一定是好。这件事我没有所谓，娶谁都行，关键是要我娘满意，你去跟我娘提提看。”盘石扭头看韦如丝，道，“如丝，你慢些吃，我又不跟你抢。唉，看把你饿的。”

宋庆祥并没有走，停了片刻又道：“只是不知道凤凰肯不肯做小，表面上看不出，就怕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盘石低头吃饭，道：“不肯就算了，没人求她。”

“知道了，我这就去请太太的示下。”宋庆祥弯腰施礼离去。

吃饱后倦乏欲睡，回屋后韦如丝就上了炕。她侧身躺在枕上，用手拍着小石头，哄他入睡。

韦如丝轻声对盘石道：“又要下雪了，我闻到雪味儿了。”

盘石从身后搂住韦如丝，道：“这件事我最信你了，从没有错过。你是越来越能耐了，以前要在屋外才能闻着，现在躺在炕上也行了。”

盘石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一呼一吸的，弄得韦如丝脖子痒，他喃喃道：“如丝，今天你别躲我了，咱俩多久没亲热啦？真憋坏我了，你摸摸看，梆硬的。”盘石拽着韦如丝的手拉向他。

韦如丝心底涌起恐惧，像条逃命的虫子一样，拼命扭动身子，道：“你干嘛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生孩子了，我要是有了另外的孩子，小石头会不高兴的！”

盘石无奈放开她，韦如丝松了一口气。盘石仰面朝天，对着黑沉沉的屋顶沉默良久，韦如丝以为他睡着了，忽然盘石轻叹一声，道：“其实，娘是真的疼我。”

韦如丝应道：“那是自然，当娘的哪有不疼孩子的，不然小孩子如何长大？一个不小心就没命了。”

睡着后韦如丝做了个梦，她梦到一个人长了两张嘴，这个人好像是庆祥叔。多出的那张嘴在下巴正中，两张嘴张张合合，各说各话，说个不停，都是在夸凤凰好。韦如丝心叹：“这可真是方便，谁也说不过他了。”

夜半梦醒，韦如丝有些奇怪，心里发笑：“庆祥叔算是沉默是金的典范了，可见梦总是反的。”

韦如丝侧转身，忽然发现盘石并不在身边。小解去了吧？她侧耳听，没有声响。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韦如丝心里开始发慌，忙下炕去寻。客屋也没有，桌上有两只硕大的红烛，兀自燃着，一个雕龙，一个刻凤，在桌子两端摇曳相望。

韦如丝立在原地纳罕：“这是谁结婚了？喜字干嘛贴在我屋里？”

西屋传出女子的闷哼声，接着是盘石压低的声音：“你别出声，小心吵着如丝。”

“我很疼……”那女子道。

“疼你也得忍着。我轻一些。”

女子还是忍不住哼出声来。

盘石在和谁说话啊？为何自己听了会这样不安？从来天黑以后盘石都陪在自己身边，这会儿他陪了谁？

韦如丝一步步走过去，自己在烛光下的身影犹疑着前移，心跳得头颈的血管都涨起来。韦如丝刚想伸手推门，看看西屋里的究竟，忽然听到小石头在门外唤她：“娘，我去菜园子玩了，娘不来吗？”

韦如丝一下就急了，这么大的雪，天又黑，怎么能去那里？韦如丝推开门就往外走。可门外没有小石头，小孩子跑得真是快。敦恕堂的大门还上了闩，韦如丝暗自庆幸：“多亏我出来了，不然小石头就被关在门外，回不来了。”

雪深至脚踝，丝质的绣鞋被浸湿了，沉甸甸的，还不如不穿。韦如丝甩掉鞋子，继续往前走。风雪直往衣领子里灌，可并不觉得如何冷。只是这路为什么没有尽头？越远的地方越黑，黑洞洞的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

韦如丝一直走，一直走，脚又疼又木，手也僵了。风雪迷眼，眼睛实在是睁不开，她靠到街边的树上，对自己说：“稍微歇一下，只一下，然后就去菜园子把小石头寻回来。这回可得跟他好好说说，以后可不能这么乱跑了。”

身体开始发热，人也变得懒懒的，韦如丝哪儿也不想去了，就这么好好睡一觉吧。她闭着眼喃喃道：“被子，我要被子。”

“姐已经盖了两床厚被了。姐发烧了才觉得冷，不是被子不够。”一个女子的声音，柔柔地应着。

“你是谁？”虽然头昏沉沉的，眼皮还黏在一起，眼前的姑娘也是年轻光鲜的。

“昨天刚给姐行过大礼，姐怎么就把我忘了？”

“你是新来的丫头？”

“姐真会说笑。姐说是丫头就是丫头，只要能把姐姐伺候好就行。少爷说要我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姐姐。”

“你叫什么？”

“凤凰。”

“听着耳熟。”韦如丝想了一下，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只好放弃。韦如丝不爱费力想事，想久了头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韦如丝望着她，道：“眼睛生得真美，可惜嘴唇太薄了。”

“我娘也嫌我嘴唇薄，说兜不住福。姐姐真好看，姐姐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端详，哪儿都挑不出毛病来。”姑娘的眼似弯月。

“姐，”凤凰帮韦如丝掖掖被角，“以后夜里不要往外跑了，摔坏了就了不得了。就穿身单衣，鞋子也跑丢了，多冷啊。要不是少爷听着风吹得门响，一路找过去，姐昨晚就没命了。”

“你说我昨儿夜里出去啦？还没穿棉袍？你用脑子想想，这种事有可能吗？黑灯瞎火的，我出去干嘛啊？那么大的雪，连鞋都湿透了，我才不会做那种不着调的事呢！你白生得好看了，心里面胡涂。”

凤凰看着韦如丝，眼睛里是怜悯，她轻轻摸着韦如丝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道：“姐说得对，我就是胡涂，光顾着和姐姐说闲话了，姐姐还没吃饭呢。我让厨房熬了小米粥，放了红糖，再剥两个鸡蛋。姐起来漱漱口，我伺候姐姐吃饭。吃饱了人就有精神了，病也好得快些。”

凤凰扶韦如丝起来，在她身后垫好被子，让韦如丝靠着，却把小石头搡到一边。

韦如丝一把推开她，急道：“你疯了不成？谁教你这么伺候人的？”

栗嫂刚好进屋来，她忙把托盘放到桌上，让小石头也靠到被子上，然后背对着韦如丝对凤凰道：“姨奶奶，我来就好了，哥儿的早饭我也备好了。”

凤凰愕然望着韦如丝，不知所措。韦如丝道：“罢了，新来乍到的，什么还都不懂。栗嫂，你好好教教她。”

盘石进来了，凤凰连忙站起来，低声道：“少爷回来了。”

盘石伸手到韦如丝额上，又把手伸到被子里，摸摸她的脚，道：“好了，不怎么烧了。”他转头道：“栗嫂，你伺候少奶奶用饭，我同凤凰上前面去给太太请安。”

栗嫂应着。那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