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堂屋，韦如丝停下脚步发愣。过了一会儿，她把小石头交给栗嫂，叮嘱道：“你伺候哥儿先睡，仔细别弄醒他，我和少爷说两句话。”

钱二两和盘石回屋继续闲谈，韦如丝在一旁静静等候。

罩子灯把二人的影子印到墙上，夸张地大。韦如丝盯着影子看，心里费力地琢磨着一个问题：“桌子旁边有两个人，墙上也有两个人，他们是什么关系？桌子旁的人点头，墙上的人也点头；墙上的人挥手，桌子旁的人也挥手，他们四个都在动，那就都是活的。这可有些不对劲儿，”韦如丝低头苦想，“多出来的两个人是从哪儿来的？”

突然门被推开，宋德岳从外面冲进来，失魂落魄，满身烟尘。一进来，他就躲到门后，右手使劲拽着门扇，掩住自己的身子，脸朝门轴，一句话也不说。屋里的人都纳闷极了，齐问他究竟怎么了。

“你这一天都不见人影，茉莉到处找你，你上哪儿去了？”盘石语气焦燥，“外面这么不太平，没事儿你就别乱跑了，让家里人担心。”

韦如丝连忙站起来，洗了手巾递到他面前，道：“德岳，擦把脸吧？走了很远的路是吧？”

宋德岳转过头呆愣愣地看着她，喃喃道：“是很远，差点回不来了……”

“别吞吞吐吐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盘石追问道。

“我去文城找水子了，她一见我就撵我走，我不肯，就去拉她，让她跟我回来，她不能总跟鬼子在一起，那不是长久之计。鬼子看见了就要放狼狗咬我，水子不让，鬼子就朝我脚底下开枪，我拼命跑才跑回来。吓死我了。”宋德岳声音低低的。

“德岳！”盘石突然提高声音，吓韦如丝一跳，宋德岳又缩回门后。盘石看上去很生气，他嚷道：“算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再跟小白鞋有什么瓜葛，就不要再喊我哥，我也不认你了。这个女人害得我们太惨了，虽不是她亲手所为，但在我心里没有差别，我恨她是和恨鬼子一样的！”

宋德岳的身子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地抖，门也随着颤。他真可怜，像个吓坏了的孩子，韦如丝不由得上前抱住他。

盘石急步走过来，一把把韦如丝拉开，揽到身侧，气道：“瞧你这点出息！你找她干什么？那样一个女人，你值得为她这样吗？你如果因为这事儿被鬼子打死了，还不如自己一头撞死了算了。”

钱二两接言道：“十三少爷，我难免也要劝上一句，小白鞋不是只跟你一个人好，连我都去找过她三两回。她没常性的，不过是咱爷们儿图的个乐子，为她认真犯不上。”

宋德岳突然把门扇推开，抬起头，眼里射出厌恶和仇恨的光：“你凭什么这样说她？你知道她多少？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水子何至于到今天？”

宋德岳边说边朝钱二两走去，伸手要去揪钱二两的衣服，盘石伸手拉他，可没等他抓到宋德岳的手臂，宋德岳突然扑跌在地，沉沉睡去，发出深长的呼吸声。

盘石蹲下身试图摇醒他，但宋德岳不为所动。钱二两道：“十三少爷这是受了惊吓，恐怕一时半会儿叫不醒，搞不好要睡上几天。少爷，咱们把他抬到炕上去吧！”

韦如丝“嘻嘻”笑道：“我还从来没有在地上睡过呢，我也要睡在这里。”然后矮下身子，和宋德岳并排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

周围的人马上围拢过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俯瞰着他二人，像天神一般。

盘石蹲下身子，抱起韦如丝，柔声道：“如丝，地上凉，我抱你到炕上去。”

“不，德岳都睡在地上，我也要睡地上。要不你也和我们躺在一处吧，人死了都是这么躺着，我们一起装死，看谁会害怕。”

“娘，不要这样，太丢人了，赶紧起来啊！”一个姑娘望着韦如丝，满面羞急，还伸出手拉她。姑娘虽然样貌平常，但看着很顺眼，并不讨人嫌。

韦如丝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干嘛喊我娘？挺好的姑娘，可惜傻了。”

姑娘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谁都认得，偏偏不认得我。可见从没把我放在心上。”说完起身往屋外跑。

“真是疯得越来越厉害了。”韦如丝闻声转头看，十太太拄着拐立在韦如丝身侧。韦如丝许久都没见过十太太了，她好像老了十岁，面颊上的皮都皱了。

“娘，你去哪了？我有许久没见着娘了，娘怎么变得这样老了？”韦如丝心里难过，挣开盘石的怀抱，抱住十太太的腿，呜呜哭起来。

十太太费力弯下腰，伸出手轻抚韦如丝的头发，喃喃道：“如丝，不哭，娘一直在，哪儿也没去。听话，去炕上躺着，别让德屹担心了，你看他现在多瘦啊！”

韦如丝乖乖站起来，栗嫂过来搀韦如丝，韦如丝推开她，道：“我不用你搀，我自己能走。”

张茉莉接言道：“她年纪轻轻好胳臂好腿的，怎么用搀？我也死了儿子，没像她这样麻烦过别人，整日疯疯癫癫的，我看不过是装的。”

韦如丝停住脚步，不解地望着张茉莉，问道：“茉莉，谁死了？你是说培晧吗？”

张茉莉面露悲苦，道：“我只有培晧一个儿子，当然说的是培晧。”

韦如丝急道：“茉莉，你八成是神经出毛病了，培晧是喜欢成天呆在我屋里，可你也不能咒他死啊！他就是愿意和小石头一块儿玩，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张茉莉张嘴还要说什么，盘石走到她面前，躬身到底，道：“弟妹啊，哥求你，别跟她计较了，如丝现在状况不好，你就让让她吧。”

张茉莉沉着脸不再说话，伸手去拉地上的宋德岳。盘石道：“弟妹就歇歇吧，你整日也挺辛苦，如丝这个样子，大小厨房的事都是你张罗了。栗嫂，叫两个伙计来。”

韦如丝看伙计们把宋德岳抬走了，拍手笑道：“哈哈，我在地上睡不成，你也睡不成。”说罢转身进屋睡觉。

朦胧中她听见十太太对盘石道：“德屹啊，如丝不能总这个样子，她这个病还得抓紧时间看，耽误久了，恐怕更难治。”

“娘，”盘石未语先哽咽，“我不是不想给她治，我怕她万一治好了，发现小石头不在了，会疯得更厉害。如丝外表看着坚强，实际上分外敏感，她把小石头看成命一样。小石头在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难关都能熬过去，小石头不在了，她的命就等于没了。我想非得等我们有了另一个孩子，如丝这病才有救。”

韦如丝听罢惊了一身汗，忙睁眼看向身侧，小石头正在她身旁安睡着。她拍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心叹：“幸亏是梦！感谢老天爷！”

韦如丝俯下身，把鼻尖凑到小石头的发梢上，深呼吸──这是小石头的味道，没错，暖烘烘又特别的香气，闻着欢喜。

韦如丝安心睡下。再一睁眼，唬了一跳，炕前围了一群人，盘石、德峰哥都立在炕前，齐望着她。十太太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茉莉立在十太太身侧。栗嫂轻声唤着：“少奶奶，起了，十太太请了郎中给少奶奶瞧病呢。”

韦如丝脸上发热，用被子蒙住头道：“都快请出去，我还没有更衣呢！我又没有病，为什么请郎中啊？盘石，快让他们都出去。”

盘石忙道：“好好好，我们都出去，如丝，你梳洗好了出来。”

等他们都去堂屋了，韦如丝忙起身，半跪在炕上，拉着栗嫂的手，急问：“十太太干嘛要为我请郎中？我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啊！”

栗嫂轻轻挣脱韦如丝的手，眼睛并不看她，边往铜盆里兑热水边道：“少奶奶最近犯了昏睡的毛病，少奶奶自己没有察觉吧？看这日头多老高了，都该吃午饭了，可少奶奶还不醒，怎么叫都不醒。总这样下去身子就睡虚了。”

韦如丝不能置信，可看向窗外，太阳确实望不到了，已升到屋顶上方。韦如丝心里慌乱起来，道：“栗嫂，我是不是好久没去给十太太请安了？”

“可不是！少奶奶起那么晚，吃过饭又要睡，哪有时间上前面去？”

“怨不得我觉得好久没见过十太太了，娘一定被我气坏了。”

“没有，少奶奶放心吧，十太太现在跟过去不同了，很疼你，要不怎么给你请郎中呢？”

“那咱们快洗完出去。”韦如丝忙往身上套衣服。

“好的，少奶奶，水温正好。”

韦如丝一出现在堂屋，一个道士就望向韦如丝，他不是寻常来访的道士，他穿着法衣。道士年纪并不老，四十来岁，但双目深邃，已见功力。他不说话，其他的人也不言不语。

韦如丝直瞪瞪望着他的眼睛，魂魄似被他吸住，不能移开目光。韦如丝一步步走向他，然后瘫软在椅子上。她想开口说话，但已不能言。有人扶住韦如丝的双肩，她不能辨出是谁。

韦如丝看栗嫂端进来一个盛满炭火的盆子，里面放着一个长柄的熨斗。道士举起熨斗，熨斗已烧得通红。道士把熨斗对着自己的脸，伸出长长的舌头，一下、两下、三下，他一共舔了三次熨斗，老天，那“滋滋啦啦”的声音好不吓人！

“舌头会烫熟的！”此人是个疯子，韦如丝想阻止他，但她没有行动的能力。周围的人都心惊胆颤地看着道士，但集体不发声，也不动。

道士俯下身，脸正对着韦如丝，猛地喷出一股热烘烘的浊气，韦如丝没有防备，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太令人作呕了，她一下子站起身来，弯下腰呕吐不止。栗嫂忙把痰盂捧过来。

道士面露得色，道：“这就妥了。”

胃里吐干净了，头却很痛，韦如丝想出门透透气，就自顾自走出屋。她看到张茉莉正弯腰和小石头说话，脸上是灿烂的笑：“小石头，菜园子有一条黑狗，和黑炭长得一模一样，四只爪子也是白的。”

“真的吗？婶儿，你带我去看。”

“好，这就跟婶儿去吧。”

两个人牵着手往外走，韦如丝微笑，心道：“茉莉真是越来越好脾气了。”她也想去看看，跟黑碳真的像吗？外面的风还是有些凉，韦如丝回屋拿了小石头的一件夹袄追出去。

天突然变得黑黢黢的，道路难辨。韦如丝依照自己头脑中固有的印象，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寻过去。以前记得该转弯的地方却竖着一堵墙，还那么老高，像要向她倒下来。韦如丝心里害怕，连忙跑开。

来到大街上，韦如丝有些迷糊，不知道这是前街、中街，还是后街。园子里一共有七、八个菜园子，茉莉说的是哪个啊？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韦如丝肩膀一下，笑道：“怨不得我在那边一直都不得安宁，心里老跟揣了几只活兔子似的。小姐这是怎么啦？在自家园子里都会迷路。以前小姐可不是这样的，一颗玻璃玲珑心，灵得像只猴，害得我处处留神，加倍小心伺候着。”

“芳儿吗？”韦如丝转过身看，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韦如丝面前，伴着滴滴答答的水声。黑暗中，她的面孔很模糊，看不出是谁，但声音明明就是芳儿的。

“不是我是谁？谁还会早早晚晚一直都惦记着小姐？”

韦如丝一把拉住她的胳臂，急道：“芳儿，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找小石头，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说是去了菜园子，可菜园子不在了。”

“小姐别急，跟我走吧，我知道小石头在哪儿，我就是特意过来领小姐的。”

韦如丝忙跟着芳儿往前走，路过祠堂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后有窃窃私语声，听不清在说什么，神神秘秘。

韦如丝把芳儿拽得更紧了，芳儿转头看了韦如丝一眼，她的眼神空洞死寂，韦如丝内心骇然，猛地停住脚步，道：“你不是芳儿！”

“到底看出来了，我就说你是装疯卖傻。果然！”

“你是茉莉！”

“你觉得像谁就是谁，各人眼中不同天。没关系，这不是重点。你再往前走，去敬福堂的菜园子，那里有你想看的。”

但韦如丝不想再往前走，这个女人不好，韦如丝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心里的恶意。韦如丝要回家，她要找盘石。韦如丝转身往回走。

“娘不来看我了吗？”这是小石头的声音，但韦如丝知道是那个女人装的，她不要听，韦如丝堵上耳朵继续往回走。

“娘，最后一面也不见吗？小石头就要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小石头嘤嘤哭起来，呻吟声钻入韦如丝耳中。

韦如丝泪流满面，回转身往菜园子跑。

菜园子除了中间的一口井，什么也没有，一片崭新的荒凉。

井边有两个人，是茉莉和小石头。茉莉扶着小石头的肩膀，柔声道：“小石头，你往井里看，黑炭就在里面呢。”

小石头急忙趴下，伸着细长的脖颈，热切地朝井里看，道：“婶儿啊，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你得下去，这样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