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天上来

发布时间: 2019-10-28 22:33:03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散文 点击: 108

一、下雨戴草帽 我赤脚走路,我习惯赤脚走路。拐弯就是沟渠,沟渠流到了堰塘,堰塘一个一个,在我家右后方连接出深潭,深潭有个好名字,叫无忧潭。夏天雨水淋漓,路面湿漉滑脚。我走在泥水中,落脚都是泥巴,泥巴是沙泥,不那么黏脚,但总有些沙土和碎屑挤进脚丫里痒痒

水从天上来

  一、下雨戴草帽

  我赤脚走路,我习惯赤脚走路。拐弯就是沟渠,沟渠流到了堰塘,堰塘一个一个,在我家右后方连接出深潭,深潭有个好名字,叫无忧潭。夏天雨水淋漓,路面湿漉滑脚。我走在泥水中,落脚都是泥巴,泥巴是沙泥,不那么黏脚,但总有些沙土和碎屑挤进脚丫里痒痒着。水洼水沟水塘,向我挤眉弄眼,来吧来吧,那明晃晃的水光召唤我的脚。边走边洗,边洗边走,我的脚修长结实。

  我其实怕下雨,那瓢泼的哗啦的雨……大水天上来,水流从我们房屋所在的高台冲下,在土台坡路挖出沟壑。万千沟壑,雨水的皱纹。那从古代来的雨水,动不动就老调重弹,那坡路,不晓得多少年代的坡路,青苔遍布,那么长那么滑,总是拧紧了我的心。

  赤脚下坡,我少不了趔趄,甚至摔倒。上坡弄不好就会嘴啃泥。

  有兜脚的,草丛石块和大小桑树,我不妨一试。试前,喉咙抬高嘴巴张开,气流就反弹出一声:嗨……我在跟蛇招呼。要不,踏到那东西,惊动了它,可是过错。植物树木石块缝隙,是蛇的家啊,我能不招呼?没有招呼,它咬我一口,这冤屈可无处伸。

  那东西有时好奇,探出湿滑脑袋,三角形的脑袋上有它略显阴森的眸子。它看我,我不习惯,脸上不自觉地发麻,等我定睛再瞧,那眸子不见了。它隐匿起来,还是掉头跑掉了?不得而知。我心生歉意,觉得误解了它,心中腾起热切的希望,好家伙,下次再遇,我会微笑。为了及时弥补,微笑就真的浮现我脸庞,这不由自主的笑啊,来自心尖尖上,我看不到,但我看见,我右手竖立胸前,学着祖母念佛号阿弥陀佛。

  你怎么不拄根棍子呢?他们——看见我的人问道。爬坡(下坡)要拄棍子的。

  哦,这样的交代,充满了好心的提示。哦,我总是忘记。哦,我总又不以为然。他们从不打算把手里的棍子借给我,我也不会开口去借,那么,我是要与他们有所区别吗?我看见他们摇头经过,一路丢下他们的叹息……这小妮子有些怪。

  如果,他们说的“怪”就是把我划拉出去,这话就没错。

  雨水下的他们戴着大斗笠披着塑料。那塑料就是铺过沙田后的薄膜,气味复杂,被热气和猪粪味道烘焙后的酸气,遇上了雨水,酸气四溢,强烈地刺鼻。若是老人呢?他们喜欢披蓑衣,蓑衣就是猪圈味道,猪圈味道不仅仅有猪粪味,还有不见天日的霉味,又遇上了雨水,可就是腐臭味了。有两个打油纸伞的,林家姑娘和李家媳妇,两人都好看,好看的林家姑娘要进城了,走起路来得意洋洋,眼梢也就高了,才不看我这个破小孩。李家媳妇更好看,但脸上总带着怯意,为什么?她失去儿子后再也怀不上——这话我说不圆啦,那小家伙就从来没有来到世上,村里人却说李家大小逼死了那孩子,也逼退了好看的媳妇后来的孩子。她看上去羞答答的,走路捏紧了手脚,生怕遇见了……我眼前闪过一张皱成一团的笑脸。她不怕我却也会不理我。两个不理我的撑油纸伞的女人,与他们大有区别,但那伞是破的,骨架都快散了。不过,油纸伞走过,留下春天桐花的香气。我暗自嗅鼻子,心中却在绕口令,她们与他们有所区别,我与她们也有所区别。

  发现这种区别的除了我自己,还有别人,比如我母亲,因为我戴了她的草帽子。积聚太多阳光的大草帽,干净软和阔豁,散发出太阳明亮的芬芳味。谁说草帽只能挡太阳呢?宽檐大草帽,下雨天我戴上来遮挡雨水。她讶然的神情,再配合瞪大的双眼,她的话语染上重重疑虑,这疑虑如同安装上弹簧,在我耳边弹来弹去。

  下雨天……你要戴草帽?

  大水天上来,赶走了太阳。我戴上草帽,赤脚下坡,走在泥泞路上,赤脚蹚水,再赤脚爬坡。母亲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闪出半个身子,小妮子,草帽漏水,等于没戴呢?

  母亲的话让我发笑。我猫着腰,左右脚交换着在坡路上弹跳,跳丁丁婆婆(单脚跳跃的游戏)一样,加速度,一口气蹿到台子上。隔着雨帘,母亲也在笑,你像只猫……哦,幸亏咱家坡台上的江踏子(或者将踏之)不长。

  二、江踏子

  请抬高喉咙,微启双唇,舌尖轻挨上腭——歌声般的音节顿时弹出,舌尖放下,嘴巴张开,咏叹般的调调延拓而出:江踏子,或者是将踏之。

  毫无疑问,这物件静静地泊在山野,一块块青石而已。离开了土坡或者水流,青石不过一个简单的名词——石头。但怎么会是石头呢?看看,我赤脚抬起,上坡下坡,将踏之呵,路途延伸……石头哪里还是石头?这意味,可意会不可说。于是,我们称呼这样的青石为“江踏子”。

  我双手托着茶盘,茶盘上是青花瓷杯,它们有些娇贵,耗着我的注意力,赤脚的我走得异常小心。我机械地下坡,拐过一个小沟渠,就到了无忧潭。无忧潭八卦形状,绕在我们村。潭边的树木参天,无忧潭的水幽绿发亮。我再次屏住气息下潭,将踏之——下坡,再迈脚站在潭水岸边。还是将踏之,双脚踏上斜插进水中的大青石,不,就是“江踏子”了,双脚在江踏子上站稳,蹲下,开始清洗茶盘茶杯。

  青花瓷杯好洗,很快就乖乖地卧在竹茶盘上。我继续蹲着,双手插进绿缎子一样的水面,幽碧的潭水浮起我双手。我提起,水面再次漾起细小的波纹,慢慢地,波纹消失,水面镜子一般通透清澈。

  你在看什么呢?三两个经过无忧潭边的人丢下询问,随即不见了踪影。

  终于,有人询问后留下来,发出一句感叹,小妮子好有趣啊。他的马脸笑嘻嘻的,却也皱巴巴的,犹如揉成一团的草纸。我们喊他马脸叔。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回答他,我在看自己,自己看自己当然有趣啊。

  我端直了上身,眼睛盯着绿幽幽的水面。我真就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上,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荡浮起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那传说中的……水纹越来越细小,我的面容迟疑地贴在我眼前,否定我对瞬间闪现的景象的捕捉。

  马脸叔在看什么呢?母亲声音响起。

  她喊那人马脸叔,是顺着我的口吻喊的。母亲喊醒呆愣的我,我侧过脸仰起。马脸叔居然还站在岸上,而母亲正向无忧潭走来。

  你家小妮子在看她自己……哦,天要下雨了。马脸叔敛起他的笑脸,就是沙皮狗的模样(我大舅从昆明带回一只玩具沙皮狗,满脸褶皱,让我印象深刻),两颊耷拉下来。马脸叔说得没有错,天色阴暗,空气紧绷,雨丝丝似要飘洒。我站起来,端起茶盘上岸。

  你只看见了你自己?马脸叔脸皮又皱成一团。你不再看看?

  要下雨了,回去吧。母亲提着篮子奔到岸下洗猪草,催促我快回家。

  我心血来潮,不想走,那马脸叔又要说他知道的秘密啦,关于无忧潭的秘密。我要听更多的秘密,就必须交换出什么。我看见了自己,接着自己不见了,就看见了半截江踏子,好长的江踏子,上面刻着莲花、云朵,云朵上面有一些仙人,他们在吹箫骑驴摇扇,接着风来了,就看不见了,我又看见了我自己。

  好,好,那半截江踏子插进水里,不晓得有多深,一般人怎么能看见?你了不起啊,那可是一根冲天的廊柱——雨稀拉地落下,不是雨丝丝而是雨豆豆,啪啪打在我脑袋上和茶杯上,溅起水花。大水天上来,总要冲散什么,我仰起脑袋看天,却迎来满脸的水花。母亲提着篮子,已经快手快脚地爬上了岸,双眼朝我睃来薄刀似的锋利,我只好跟她回家。马脸叔遗憾地耸肩傻笑,挥舞起右手。你晓得吗?无忧潭下有一座倒塌的宗庙,庙前有一条通往长江的路……

  我猫一样跑跳起来,紧跟上母亲的脚步。

  啪啪的雨点扯起万千线条,洗濯它们下凡的道路。我连草帽都没有戴,要是雨点点看见我挡了它们的道,多不好啊,我不能不跟着母亲走。母亲的笑语声穿透了雨线,有些轻有些重。怪人倒不是一个啊。

  三、重逢的雨

  遮挡太阳的草帽被用来挡雨,以后就只能挡雨了,这是草帽子的命。

  母亲的话,要我不高兴。她把慷慨赠予说变了味道,把顺手推舟反转成无可奈何,显示了她无比的遗憾。可母亲有错吗?那草帽子呢,看看,哪里还是草帽子?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帽,宽大的帽檐塌了下来,还有好几处都断了线,而帽顶也变了形状,凹凸不平,无论如何都不服帖了。可气的是,草帽被雨水淋湿,我只好趁着大好阳光去晒,晒走积液,却留下霉湿气味,那是黄梅天的味道。雨水和阳光冲撞后遗留的怪味。

  我是怪人,但我不喜欢怪味道,怪味道冲撞我的鼻子。那怪……味道太不好闻,怪味千真万确,明显地,与蓑衣油纸伞破塑料遮披什么的,一样样了,我还能喜欢吗?而我的怪,是与他们有所不同啊。

  这样的想法一闪,我就觉得,那味道再怎么不好闻,我还是要忍受,因为戴上它的一刻起,我就接纳了它的一切,包括了它的好与坏。平常,它就挂在我睡觉房间的木条子窗前,安安静静,像一朵有些破败却不肯凋谢的花,逢到下雨天,我就摘下这朵花戴上。下雨天戴草帽,已经专属我个人的草帽,这多少印证了母亲的命运说。

  可想而知,我肩头湿了,但我喜欢这样。雨水落在肩膀上,而我赤脚蹚过水流遍地的道路。马脸叔更怪,他什么都不需要,一个人顶着雨水,来来去去。那天,我顶着雨点点回家,不久,雨水就收住手脚。母亲又吩咐我去无忧潭洗菜。我摘下那草帽戴上,端着筲箕赤脚到潭边。刚到无忧潭边,意外地看见了马脸叔,他被雨水淋成落汤鸡,却还没有走,他就站在潭水边上的江踏子上面,勾腰低头朝潭水里看。

  你在看什么呢?轮到我问了。我边问边下岸。

  马脸叔脸上又皱成一团,抓过我的筲箕,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菜。我不接,我不放心,要求再洗。马脸叔蹲下又重洗,再次递给我。我右手接过,把筲箕抵住腰肌。马脸叔恢复他的观察样,左手伸出,朝我缓缓摇摆。就这样,左手摇摆,再摇摆再再摇摆……一条飞鱼蹦出,擦过我眼际又瞬间消失,我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泪水湿润眼角。

  那廊柱不晓得有多深,顶端就是飞檐层叠凤神欲飞,他们出来了……木雕游龙、石刻人首蛇身、玉琢祥云,青苔爬上他们……哦,有路,传说中的水下通道……

  啪啪,雨点打在我的破草帽上,水面洞开小花。雨点说来就来,呼朋引伴地,雨线连绵淋漓。雨下大了。

  我转身就跳到岸上,耷拉的帽檐似乎活过来,蝴蝶般一振一振,呼应密集的雨点。重逢是高兴的事情。我为心中冒出的闪念而激动。于是热情地招呼马脸叔:马脸叔快上岸吧,雨下大了。马脸叔湿淋淋的。慢慢地,他站起来,但不理睬我,他勾着腰身,双手交握于并拢的大腿前。他在鞠躬吗,还是也为那重逢的雨与潭水而兴奋,准备奋身一跃?

  马脸叔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怪人。母亲她们说得没有错。

  这次的雨水势头有些猛,啪啪声变成了啪啦声,接着变成哗啦声,雨线在我眼前扯起雾蒙蒙的帘子。但有什么关系?那些赶路的人,赶路的牛羊,还有板车,全都急冲冲地,从我身边来和去。我不着急,我赤脚踏在水漩涡中,提起来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双脚。修长白皙的脚。积水覆盖了小道,白花花的水路上,我走得施施然,赤脚提起淋漓的雨水,犹如凌波仙子。这重逢的雨,让草帽在我脑袋上开出鲜艳的花朵。

  小妮子,你草帽戴得好啊。马脸叔上岸了,他跟在我身后,一双破解放鞋灌满了雨水,走起来吧嗒吧嗒作响。他夸我,我不理,因为他的怪发挥到百分之百,我要是理了他,一时就走不脱了。但我的施施然却受到瓦解。小妮子,到达无忧潭下面的通道我……

  我倾斜起上身提起右脚,跑起来。赤脚踏在地面的水漩涡中,雨水跟着我的左右脚激荡,再在地面开花,我又看见了自己,就像一条飞鱼,跃出水面,闪亮的刹那又扎进浩渺的水中。那水,在我脚下,还在我头顶,大水天上来,我变成了飞鱼。

  吧嗒吧嗒,马脸叔也在跑吗?我忍不住回头,水帘子遮掩了视线,根本看不见马脸叔。迷茫中,我的速度慢下来,飞鱼不见了,但马脸叔那皱成一团的脸递到我眼前。

  我说的是真的,六年前,你才出生吧不会有记性,好些知识青年来无忧潭探过究竟……马脸叔整个人出现在我眼前,他成了雨人,浑身都在淌水。

  大水天上来,携裹了这个百分之百的怪人。我有些怪,但不想成为百分之百的怪雨人,我转身又跑,跑出了飞鱼。瞬间出现瞬间消失的飞鱼。

  四、临彷徨

  马脸叔不是村里人,但他比我们村里的人更知道无忧潭。母亲讲到马脸叔就笑,他呀,就是咱们村有了无忧潭才有那马脸叔。这话不大符合规矩,可就是事实啊,大家都认可的事实。要我小孩家来看,就是马脸叔年轻时被派到我们村来,自然不是下派而是下放咯,我们村里人说“派来”,是在客套,因为马脸叔懂得好多。但他的“懂得”,慢慢超出我们村里人的接受范围。被下派的好多人,后来陆续返城,他呢,发现了无忧潭的秘密,多次放弃回城的机会,安心居住在我们村了。那“居住”……怎么说?不返城不说,还不成家又不学种庄稼不料理家事,游手好闲一个。有时,我又推翻“游手好闲”之说,听听,那马脸叔真会说话,他解释我们村的房屋都住高台子的现象,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楚之强台,南望料山,以临彷徨,左江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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