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朗朗，夏风还未阖眼。今晚无事，我便以单车欲问舒瑟的夜沉。

骑倚蓝色的踏车，耳机里藏着七里香的吉他，我畅然双足，荡着月色而轮转。夏风簌簌，将我一缕发梢吹至眼角，颇有些瘙痒，翳了我目光一角，但我并不拂回，且当作是初夏在我身上留下的注脚。八点半的街市正是喧闹之时，橙黄的、红的、翠绿的灯火映着这座城市的每一落，而我像是蓝精灵般轻盈，浮在拓影景象的城市表面。

奔忙的喷出缭烟的轿车与镶着金边的楼盘，添那喘息着的机动车道，它们占这城市风景的十之七八，“重复重复，重复重复”，一句箴言便可囊括所有，无可言说。封校从玉兰花开到玉兰花落，我大抵是把校外的行道树忘却大半了，骑车的中途抬头，枝连叶交，满满的蓬勃。我想那管理树林的男爵——柯希莫会在这里吗？可转瞬我便讪笑了，我望着那喘息的机动车道，刻着白线一道、两道、三道……像是挖开了越来越宽的河流，两岸的行道树就像无数对牛郎织女，不同的是星河化作车流，浓烟替代鹊群。柯希莫不是长臂猿，亦不是吐丝侠，他若在此间，怕是要郁郁而终。正叹惋时，路脚一丛郁芬的四季桂惹了我的眼，易安赞她是“花中第一流”，我深以为然。“吴刚捧出桂花酒”，毛润之捧“桂花酒”祭献亡妻杨开慧，遥呼李清照；“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惜我耳旁并无箜篌辽阔，但耳机里却有一曲“吉他引”，借来七里尽是桂花香。

某些表情在行人脸上不断被借还，我不去谈它，因为多得还是五色。当我抵达一个红绿灯路口，眼前有一对蓝粉佳人在候望车流，头顶的树叶婆娑了一阵风声，捎我望见小蓝低眸亲吻小粉，小粉酿了两窝蜜酒，俏红了月光的影。简媜说“这是爱情的初滩！”，夏中岂能无滩边解暑风，于是我便在浅滩前勒马，听他们谈论风涛。转过下一个路口，我看见奔驰车旁的三五宰相在笑人间平乐，其中一人皱脸宽鼻，像是杜拉斯的中国情人，可细想却也无书中人那般的孤独模样。经过一街人烟稀少处，路旁并排了两家“盲人推拿”，我的后背突然湿漉起来，毕飞宇的茅盾文学奖就在这几方阔的寂静中漾现。很快骑过暗街，我又重见一片闹市区，五光色影，珍馐般罗列在眼前，无数商品楼的无数间窗户黑白交杂，像是琴键，是海上钢琴师nineteen hundred无法落指的琴键。而当我右望时，看见一片建观颇豪奢的楼盘招待所，心头猛然咯噔一下，似乎想起什么，眼珠死死盯住那片摩登，骑至尽头我再次掉转逡巡。终于，我回忆起去年12月11日的那场崎岖的北风故事，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小树林，有一群红帽人在阴翳下如死尸般地躺卧，花草间种满了盒饭产的米谷。现在百草烧成瓷砖，樟树伐作门阑，红帽人或许在另一片草堆中诞下不知是泪还是涎的生命之水。

我虽时时四顾心撩然，却也喜低眸垂看路灯下的肆意阴影，脚踏车的链条入我眼、踏板浮沉入我眼、双足不止息的圈画入我眼……那踏板间的齿轮，我用生命去转动。想这年轻的足力何等劲健，转啊转，转肌腱里的细胞群、转沥青的飞光、转人与车的不倒、转分秒的针尖，想来这个星球的海陆、古神州的天颜、人类文明的石柱与水泥，亦是这样的旋转，倾覆、重塑、倾覆……

九点三十分，深夜将至，街上行人渐疏，车马更是零落，可五月的杨絮仍在自由地轻舞，向我航来，给我以这番仲夜的受洗。这个点，是很少可见非机动车了，我也在回校的路上了，但此时眼前却晃来一辆单车，同我一般的蓝色。汇车时，我转眸看去，竟然还是一位老者，颁白皱丛，约莫有六十高龄。我望向她，她却并不看我，目光如静默的水，只望前方踏夜，单车显然老旧了，发出吱呀的声音。骑出几米，我不禁再回头看那老者一眼，却致车身一歪，我只得牢住目光向前，担这前路或斜，惧那岁月无逆。

202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