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年代

发布时间: 2019-04-14 04:15:26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故事 点击: 123

汽笛声突突,北京的荒郊还在十月就已经白雪茫茫。王平川透过火车四四方方的窗子,瞧见一片四四方方的月光粼粼的原野。原野上的月光逆着火车飞驰的方向,纷纷消散。一座黝黑的城,迎着火车飞驰的方向一点点逼近。风声猎猎,车里的人渐渐能够看清墨蓝的天上映出的万家的

沉默年代

  汽笛声突突,北京的荒郊还在十月就已经白雪茫茫。王平川透过火车四四方方的窗子,瞧见一片四四方方的月光粼粼的原野。原野上的月光逆着火车飞驰的方向,纷纷消散。一座黝黑的城,迎着火车飞驰的方向一点点逼近。风声猎猎,车里的人渐渐能够看清墨蓝的天上映出的万家的灯光。

  马车在城里的石街上渐行渐缓,最终停在了一家旅馆门前。车上下来两个人,当先一个穿着短襟,身长八尺、鹤势螂形,颧骨突出、一双招子明闪闪嵌在凹陷的眼眶里,方下巴、方鼻头,步履稳健,先一步到屋子里来询问还有没有空的房间。跟着下来了一个人,常人的身高,穿着青布长衫,一张长脸上眉目坚毅,留了些胡茬。两个人订了一间房后,把车上的行李搬进房间,个子高大的那个人先睡下了,穿长衫的那个伏在台灯下写起了信:

  兄长与父亲、母亲身体还健康吗?凤文已经和李宝到了北京,这边已经下起了雪,湖北离下雪的日子应该还早吧。听说凤文刚走,汉口租界便已收回了?这当然是好事。只是国家还孱弱,时局动荡啊。我明日就着手开始置办房产,凤文跟师傅习武多年,如今政府也支持武师,想必在北京开武馆也会顺利。等我办好一切,写信回家,届时再请兄嫂和父母搬到北京,一家团聚。

  这个时候,北京的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王平川写完信,感觉不到睡意,便倚在窗口,向茫茫夜色中望了去。旅馆里王平川这间房的窗户刚好对着一家舞台,招牌上挂满霓虹,像是墨滴在了宣纸上,灯把周围半条巷子的暮色染得流光溢彩。王平川注意到在街的另一头不急不慢地驶来一辆人力车,由于灯光的缘故,车夫的半张脸和车的半边被染成了紫色,并且这紫色是在流动着的,刚好慢慢充斥着黑色的车夫的衣裳和黑色的车身。人力车停在了舞厅门口,车上走下来了一个女人,修长而且缓慢。王平川只有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脸,因为她穿着黑色的高领上衣,立起的领子遮住了一半的脸颊,所以女人转过去后无论再怎么看,这张紫色的脸庞都是小巧而尖的。灯光映在女人的灰鼠皮斗篷上,再反射到王平川的眼里,显出了湖面一样的光泽。“这莫不是京城哪位达官贵人的姨太太”——王平川的心里不咸不淡地想了一句。夜风从窗台吹拂到王平川脸上,他为这种冰冷的舒适感到欣喜,就这么靠着窗不动,看着女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紫色的灯光里。

  王平川没有闲着,第二天便带着身材高大的伙计置办起了开武馆的房屋和家伙。伙计叫李宝,四岁的时候被爹娘送到王家,做了米店里的伙计,从此他的爹娘音讯全无,兴许死在了硝烟里,兴许过着不如死了的日子。李宝从小伴着王平川长大,也跟着学了些拳脚,这一次就随着王平川到北京来了。

  只花了半日王平川便相中了一间宅子,他原本想压压价,报了个比打听来的一般价格稍低的价,那家主人却一口就答应了,也为他少了些麻烦。

  没曾想到,这一次却是惹上了麻烦。

  王平川没花几日就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再回到几天前相中的房子外面,却看到院门外站了几个精瘦的年轻人,穿着露出胸膛的短褂,插着腰这么站着。王平川登时觉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往前迈去,对着几个后生,颇有礼貌地一抱拳,问:“各位是要找我王某人吗?”站着的几个人的其中一个往王平川这边斜着眼瞥了瞥,几个人又交头接耳地商量了什么。王平川早知道了来者不善,有所准备,悄悄地先作个门户。几个年轻人商量了几句,突然围了过来,看架势也是练过的。电光火石间,一个汉子飞了出去,却是一个年轻人没料到王平川会先出手,被王平川轻舒猿臂擒住肩膀,一脚踢在小腹。虽然被数人围攻,而那些个粗浅的拳脚根本碰不着王平川的衣襟。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几个后生便在地上跪着求饶了。王平川没有问他们是受谁差遣,也没了做任何事的心情,早早地就回到了落脚的地方,等着明天麻烦找上门来。

  第二天,王平川早早地去了置办的宅子,天光熹微,露水还未干。他端了一条凳子坐在院门前,李宝站在他身边。街市渐明亮了,人来人往的样子很太平。不久后,王平川远远地就见到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带了几个汉子踱着步子过来,看起来是练过武的样子。来的中年人先问道:“这座宅子是你给买了去?”王平川点点头。中年人又问:“花了多少大洋?”王平川说:“一千大洋。”中年人一听到一千大洋突然大怒:“什么?一千大洋!现在这北京城一座四合院怎么着不得七八百块大洋,一千块这么大一座宅子,你他娘的欺负人呢!”王平川心想,难道是屋主买了房子又觉得亏了,却又不好意思再来讨要,找了这个人来要钱?于是问道:“你是什么人?”中年人轻哼一声,说:“听你的口音,是南方人吧?我刘三在北京的名头你可要记住了,不然日后难免吃亏。”王平川来了这几天也打听过一些人物,()为方便日后办事,可这刘三的名头,他却没听过,于是断定这只是个地痞流氓罢了。于是起身拱拱手:“多谢三爷提醒,我王某人今后看来是少不得吃亏了。”刘三见王平川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当即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凳子,抢上身去就要发作。王平川闪身躲过,两人缠打在一起。王平川步眼到位,以退为进,刘三功夫却也不差,拳如流星,功底扎实。跟刘三来的几个喽罗要上去帮忙,却被李宝一条板凳挡在外面。

  十几合后,刘三出了破绽,被王平川一把擒住。刘三挣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摸出了把牛耳尖刀,从腋下往后刺去。王平川见一片刀光明晃晃,猛一撒手往后跳开三步。刘三涨红了脸,拿着刀又要刺。这时人群里有人喝了一声:“刘三!”循声望去,是一个坐在人力车里的女人。王平川吃了一惊,不由感慨际遇的巧合——这正是王平川初到北京那晚见到的女人。刘三见到女人,原本涨红的脸转成了紫色、又变成白色最后恢复了土黄色,刘三和他的喽啰们都停下了手。刘三往女人那儿走了几步,作了个揖,说:“邓先生,你叫刘三有什么事吗?”女人说:“你这是在做什么?”刘三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唰地变白了,答道:“这......我本来相中了这一处院子,本来已经和主人家商议好了典契,只差画押了。他却横插一脚,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屋主把房子卖了,我这才与他起了争执。”女人说:“商议好了典契?刘三,你以为我没听说过你做的好事吗?屋主老家除了变故,想卖了房子回乡,你乘人之危就出了八百大洋要强买这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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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平时仗着你家老爷的威风,这种事做的多了,别人也都不敢出声。这一次来了个外地人出的价比你高,买了这房子,你就要来耍浑,打他不过还想伤人性命吗?下一次你家老爷来打茶围时,要不要我把你刘三爷的逸事讲给他听听啊?”刘三脸上豆大的汗珠连连滚了下来,话也说不出了。女人说完,让车夫拉车走了。刘三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女人的踪影才一屁股坐下,几个喽啰扶着刘三走了,边走嘴里边骂:“不就一个婊子,巴结了我家老爷,就干来训你刘爷爷了。等哪天没人捧你了,我刘三爷要你好看!”

  刘三走了,王平川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于是四处打听这个女人的消息。原来这个女人叫邓小梅,是北京城顶有名的妓女,琴棋书画都精通,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有人称呼她先生。不知有多少老爷公子拼了命想一亲芳泽,可越是这样,邓小梅就越矜贵,再有钱的贵客想要去妓院找邓小梅打个茶围聊聊天也得等她点头。日子一长,邓小梅见的客人几乎固定了下来,一直是那么几个,都以和邓小梅聊天吃茶、听邓小梅唱一支曲为幸,刘三的老爷也是这几人之一。刘三的老爷仰慕邓小梅已久,所以刘三才那么惧怕邓小梅。

  知道邓小梅是个妓女后,王平川甚至没有一点惊讶,似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他心里就隐隐的感觉这么一个女人就是应该堕入风尘的。倒不是邓小梅身上有烟花气息,而是王平川竟觉得不应该有一个男人能完全拥有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应该是要迷倒众生的。他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以及想要靠近的感觉。

  武馆的事一件件都办妥了,王平川打听到了那家妓院的名字和地址,选了一天下午去了。

  王平川去点了名要找邓小梅,老鸨说她今天不见客。王平川也就什么都不说,问他还要不要找其他姑娘,他也不要,自顾自地找了张桌子喝起茶来。老鸨也不管他,只当他是邓小梅石榴裙下的痴人之一。喝茶喝到天黑,王平川把随身带着的折扇留下,嘱咐老鸨要送给邓小梅,然后便回去了。

  一天后王平川又来,依旧没有见到邓小梅,他带来了一盒精致的茶叶。邓小梅照收了他的礼,却还是没有见他的意思。王平川依旧不多说什么,只坐到天黑便回去了。

  第三天王平川送来一支珠光宝气的钗子,坐着喝茶,又是一天。

  第四天王平川还是来了,这次他送了一堆石子。邓小梅心思玲珑,琢磨起了王平川的用意,也得知了王平川便是那天和刘三打斗的武师,于是差人告诉了王平川,明天可以一见。

  王平川终于见到了邓小梅,邓小梅给他沏上茶,王平川拱拱手说:

  “凤文今年二十有四,五岁跟随师父习武。十七岁时,我常想习武救国,便拒绝了父母之言,未娶妻。二十岁时,凤文深感国难远非习武之人能济也,依了父母兄长,找了媒人说一门亲事,却终觅不得中意的妻子。于是乎,我觉得一世夫妻,不过一纸婚约、子孙后代而已,此身已报不得国,齐不得家,何必早早成婚呢?于是我混迹江湖,才有幸得见先生。邓先生,如今我王某人幡然悟到,所谓之情,于婚约子孙无关,于花前月下无关,甚至于郎才女貌也无关。”

  “那又与什么有关呢?”

  “只和先生有关。”

  “哦,那么你这几天送我的几样东西,第一天你送了折扇,第二天你送的是茶,第三天是宝钗,第四天只是石子,这是为什么?”

  “扇子上题了两句诗。”

  “是郑板桥的诗,月光清峭射楼台,浅夜篱门尚半开。树里灯行知客到,竹间烟起唤茶来。数声犬吠秋星落,几阵风传远笛哀。坐久谈深天渐曙,红霞冷露满苍苔。”

  “这是发乎情。”

  “那茶呢?”

  “是止乎礼。”

  “宝钗又是什么呢?”

  “宝钗本是传家之物,是我的最好的。”

  “石子?”

  “是我最坏的东西,最好的和最坏的,我都给了先生,不敢有半分隐瞒。”

  “多谢。那如果你今天还么见我,明儿个你又打算送什么呢?”

  “那我便只有将这三尺的座儿买下来送给你,不论寒暑,你要是不来,我便坐在这儿喝茶,你若来了我便与先生谈谈最近的趣闻。”

  “可我从来擅长谈风月。”

  “风月什么的,凤文也会谈,只是不多,刚才差不多已经把这辈子的说完了。对着先生怕谈风月,与先生说话,自然有恰好的烟火气,多了一分也是多。”

  邓小梅款款地向王平川敬了一杯茶,道了一句多谢。

  王平川还是天天去等邓小梅,有时候见到了,有时候又是一个人等到天黑。半年后,王平川替邓小梅赎了身,两人完了婚,一时间北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之后物换星移,烽火连天的时候远了,改朝换代,再没了皇帝,也没了总统。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年轻的学生,无所事事的混混们打起了横幅,举起了棍棒和枪杆对一切腐败、落后的势力发起了斗争。

  王平川自认一生光明磊落,整天也就在家喂喂金鱼,出门溜溜鸟,怎么也没料到红卫兵有一天也会把自己家围起来。

  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红卫兵头头趾高气扬地问道:“王平川,你认识刘三吗?”

  听见这个四十年前的名字,王平川被勾起了一丝回忆,答道:“有过一面之缘。”

  红卫兵头头似乎得意了起来,头昂得更高了。说:“那就对了,刘三这个人曾经在北京城无恶不作,现在已经被我们打倒了。不过他举报说邓小梅曾经是京城名妓,和当时的许多地主恶霸勾结,欺压穷苦百姓,是不是!”

  王平川听到这话,仿佛晴空里响了个炸雷,花白的头发一瞬间更白了,多年苍白的脸却腾地涨红了。他又惊又气,多年以前的一口热血好似又升到了胸口。王平川大吼一声:“放屁!”,额头上青筋暴起,下意识地扎好了马步。

  红卫兵头头也听说过“王师傅的功夫一流”,被吓得退了一步,喊道:“捉住他!”。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拥而上,把王平川紧紧按在了地上。王平川还在较劲,什么四击八法、多年以来熟记的拳脚招式一遍遍在他脑袋里闪过,可是他老了!尽管他身子还硬朗,但也老了。

  “你们干什么!”邓小梅从屋子里走出来,不忍看地上的王平川。闭上眼喘了几口气,说:“凤文,跟孩子置什么气,我跟着去就是了。”

  王平川不敢看房门口的邓小梅,却又再想看看她的脸,就盯着邓小梅的衣领,她的衣领不像以前可以泛出光泽。

  邓小梅跟红卫兵们走了,王平川呆呆地坐在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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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笼子里的鸟还喳喳地叫个不停,王平川弹起身来凌空一脚踢碎了鸟笼,两只鸟儿惊叫着飞远了。王平川鼻头酸涩,坐在院子里,像碎了的鸟笼,像飘飞的枯叶。

  后来,邓小梅被带上了高帽,绑上手脚,游街示众,接受批斗。王平川不敢上街,一遍遍地在院子里打拳,打得满院是风。红卫兵要邓小梅跪下像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认错,邓小梅一次次地被按跪在地上,一次次地挣扎站起,花白的头发散了,裤子破了,露出了年迈的瘦弱的腿来,后来腿磨破了也不跪,用棍子打得满腿淤青也不跪。于是红卫兵们把邓小梅关在一间柴房,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心想这老太婆没力气了自然就跪下了。

  三天后的晚上月朗星稀,邓小梅被关的柴房窗外响起了敲打的声音。王平川隔着窗看着邓小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蓬脏乱的头发,他硬朗的身子突然就柔软起来。他竭力保持音调的平稳,喊道:“先生!”邓小梅打了个激灵,望向窗外,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邓小梅艰难地走到窗边,说:“凤文啊,我就等着你这一面了。”王平川看着邓小梅四十年来第一次流出的眼泪,喉咙像是被锁住了,用干涩的声音说:“苦了你了。”邓小梅问:“凤文啊,你怎么来的?”

  王平川说:“我让李宝替我引开了这帮红卫兵。”

  “凤文啊,李宝也有六十多岁了,怎么还让他帮着你做这种事。”

  “习武之人,义气为先。”

  “凤文啊,要是他们再来刁难你,可一定要服软,何必再争这口气,我们还有儿女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凤文此生最争气的是娶了先生,你还在受苦,我怎么能自求多福?”

  “凤文,多谢你了。”

  周围亮起了电筒的光,正往这边靠近。邓小梅看了看,说:“凤文啊,你走吧,我等你。”说着就挥手赶王平川离开。

  眼看着灯光近了,王平川纵然还有话想说,也只好先躲到一边的树后。邓小梅满眼含泪,在窗口向王平川行了个旧时的礼,便退进房里了。

  王平川坐在树后,今夜月朗星稀。突然房里传来“咚”地一声闷响,王平川赶紧唤了几声:“先生!先生!”没有回音。王平川坐在树后,他眼里京城的菱角慢慢平了,笔直的街道慢慢弯了,月光突然摊开了整片天地。王平川喃喃的唤——“先生”,夜色里清冷的薄云慢慢地落在了这个秋天的叶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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