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阳光晒醒的。

这令我很恐惧，因为按照计划，我醒来时应该还是黑夜，我会第一时间去窗边拍一张什么也看不到的图片发朋友圈，配文：辛苦的人一直在路上。

而现在的我躺在我的折叠床上，被子上还印着阳光穿过百叶窗留下的折痕。我从枕头下翻出手机，上面显示着23条未接来电。

其中还有我老板李总给我发的一句“我草泥马。”

我是一名摄影师。

不同于教师，律师，医师等职业，摄影师是不用考取任何合格证的。但我依然可以享受别人称我为“师”的这份荣耀感。

李总大概也同我有一样的爱好，所以哪怕公司加上他只有4个人，他依然要求我们叫他李总。

我详细翻看了手机的未接来电和信息记录，从开始的关怀“你人在哪？”，到中期的威胁“你再不来我就网上曝光你们”，一直到最后的辱骂。短短的三个小时，看出了人性的变化。

我很佩服李总，因为他是认识我住在哪的。事情发生成这样也没有看见他来。

忘了说，我是一名婚礼摄影师，我的工作是给新婚夫妇记录下他们一整天的婚礼过程，这是一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我也是婚礼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显然，今天我的新人能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

我感叹一定是我平时每天早5点晚10点的工作太累了，导致一不小心睡到了11点。我纠结了2分钟，决定在BOSS直聘上填写了我的个人简历，当写到摄影师三个字我愣住了。

虽然我只会盗图买预设，但我不能枉费过去这么多被欺骗的客人叫过我一声，摄影师。

我赶忙起身，骑上电动车就直奔新人家。当我看到婚车还停放在新人家楼下时，我很欣慰。一切还来得及，我没有让任何一份爱情感到遗憾。

这是我们公司的SLOGAN。

但遗憾的是，我肯定让李总遗憾了。因为我突然发现忘记带相机出门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经不紧张了，一份工作而已，我回复了李总一句“我草泥马”，虽然我还有两个月的工资在他那里，但我也不指望能拿到了。

我把电动车停在斑马线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南京，点开手机，准备将编辑一般的简历填写完整。刚写完还没发布出去，我就和电动车一起躺在地上，一辆白色奔驰C200停在了我刚刚所在的位置。

一位被紧身裤包裹住的阿姨从主驾上艰难的走下来，手指着我嘴巴一张一合。

要么她在吃口香糖。

要么就是，我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

很显然，我听不到马路上的任何声音，听不到后面的鸣笛声，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听不到提前设定的闹铃，和那23条未接来电的声音。

我聋了。

人一上年纪就会思考身体中的哪个零件会率先下岗，我抽烟喝酒嗜糖熬夜，没想到第一个坏掉的是耳朵。

我用手机备忘录打出我聋了，并将它转向阿姨，阿姨先是眯起双眼凑向屏幕，我见她眉头一皱，随即看见一个手掌向我脑袋飞来。

我被这一巴掌打的脑袋发懵，我寻思着要是早挨这巴掌，兴许能讹上她一笔，就说她把我打聋的。

我刚想着，阿姨突然放下了那根涂着亮红指甲油的手，将他转向周围围观的群众。我只能看见她不停的做着奇怪的手势，喷着口水。时而双脚跺地，时而抱膝痛哭。涨红的脸被不小心抹到的眼影弄得狼狈不堪，同我相比显得更加凄惨。

十几分钟的表演后，在另一位阿姨的搀扶下，她一瘸一拐的走到我面前，从紧身裤里费力地掏出一个红色皮夹，找了几张百元钞票给我。

我心中惊呼，这讨饭般的演出，怎么钱最后到我这了。

我拿着这五百块，来到了医院。

在排了漫长的队伍之后，终于轮到了我。

我站在窗口前，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耳朵，而窗口内，护士正开心的同一旁的同事交流着什么，我看她两颗门牙被挤了出来，手舞足蹈着乐得不行。

我拍了拍玻璃，护士收起笑容不耐烦的转过头来。探过身，对着麦克风说着什么。

我双手撑在窗口前，看着她嘴不停上下动着，只觉得她在重复说着傻逼二字。

聋了以后，我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刻薄。

我又将双手狠狠戳着自己的耳朵，戳了两下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画面会给人一种我不想听的感觉。我赶忙撤下一只手扶着窗口，另一只手继续戳着。

护士微笑着看着我表演，随后低头在病历卡上舞出几个字，随后递给我，并指着向内的一个方向。

我想工作虽然不认真，但还是很贴心的。走出队伍，沿着她指的方向走着，并没有看到什么耳科类的指示牌。我仔细辨别了她写的文字，使劲再三，研究出她在病例上写的是神经科。

换了一家医院，事情变得好办了很多。因为我懂得了用手机打字与他人交流。也是奇怪，刚才被车撞时我就知道这样的做法，反而被那位阿姨折腾一番，只会给别人打手势了。

医生是个坚持认为自己没秃的倔强中年男子，那几根横向的头发给人一种绝对靠谱的感觉。我看着医生不停扭转我的头部，神情越发凝重。

随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机器检查，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

当我朋友圈编辑到一半，医生递了一叠报告给我。

我翻看着上面的指数报告，在手机上打上“我看不懂。”

医生无奈的摇了摇头，从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报告纸上写着什么。

我看了看，又一次把手机举到医生眼前。

医生先是疑惑，然后做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重新在纸上一笔一笔写道：“所有证明表示，你没有聋，可能是神经问题，建议转神经科”。

我很惊讶，刚刚的护士小姐只花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而我在这儿花了好几千才知道真相。

我没能再去挂神经科，因为医院下班了。

我又回到了出租屋，折叠床上的被单原来已经泛黄，只是习惯深夜归来的我未能发现。我躺了下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但并不能听见我的哈欠声。我点开BOSS直聘，推送广告结束后并没有提示新消息，我在简历上降低了薪资要求，同时写上必须代缴医保。

我开始回忆刚来这个城市这个出租屋的时候，那份对未来的期待与荣耀感已经消失不在，只有一个失聪的人留在这里。我在心里听到了一声叹气。寻思着睡一觉再想办法，兴许去劳动局，还能讨回那被扣了两个月的工资钱。

我是被铃声吵醒的。

从来没有一个梦能做的这么完整，虽然只睡了短短5个小时。

我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习惯告诉我，还能继续烫5分钟，之后就要收拾器材，检查背包，前往今天需要拍摄的新人家。我能清晰的感受到心跳正在急促的跳动，窗外偶然飞过的鸟正在低鸣。

我拖动疲惫的声体挪到水池前，听着龙头独自在哗哗哗的。

世界好像有点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