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怀萤 36

发布时间: 2021-06-25 11:28:11 来源: 励志妙语 栏目: 故事 点击: 105

BGM:DemiLovato《Sober》「Igotnoexcusesforallofthesegoodby...

腐草怀萤 36

BGM:

Demi Lovato 《Sober》「I got no excuses for all of these goodbyes/Call me when it's over, cause I'm dying inside/Wake me when the shakes are gone/And the cold sweats disappear/Call me when it's over and myself has reappeared」

HITA 《洛阳夜雨》「我伸手抚你眉上寒雪/无言空相觑/暗火下掌心/错乱纹理/何必论万千俗人口舌/抛冷眼几记/我只贪求你/承认一句/我转手云雨/只为了你/我魂归故里/故里是你」


黑甜一觉。

我被沉雷惊醒时,已经午后两点。

秋雨霏霏,雨帘外的钢铁丛林影影绰绰,轮廓朦胧柔缓。

老板面朝我侧躺,仍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覆着眼下的青影,呼吸平稳均匀,胸膛安静起伏。

他比沙发长一截,微蜷着两条长腿,毯子搭在腰腹间。抱着双臂。

怕是...冷了吧?

我轻轻把自己的被子覆在他身上。他的睫毛抬起一条缝,又舒舒服服地合上。

我轻轻说,「既然醒了,回屋睡吧。」

他无赖地将被子拉过头,蒙着被子翻了个身,像只圆滚滚的蚕宝宝。

惨遭蚕宝宝脆拒,我只好上楼回屋,给易辰发短信,「我赢了你爱豆。」

「洵洵好样的。下周廉叔叔去伯父家吃饭,一起?」

我回复,「廉叔叔爱吃什么?我做几个菜带过去。」

「客气什么?人来就好。」

我据理力争,「廉叔叔是客,伯父伯母得多做好几个菜,我好歹能分担点。」

他从善如流,「炖条鳜鱼?我买鱼。」

「廉叔叔爱吃鳜鱼?」

他回复了个动图,是只萌到炸裂的金毛,尾巴摇得...仿佛自带魔性bgm。

「他无所谓~我想吃糖醋鳜鱼~多放醋~」

我对着这一串娇滴滴的波浪号笑出了声。

处理了些工作,转眼四点,肚子咕咕叫。下楼一看,老板仍睡得昏天黑地。

我凑近他耳边,轻声道,「言老板?」

他拥着我的被子翻了个身,眼神都没赏我一个。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睡十几个小时了,差不多了吧?」

他拿被子盖住半张脸,含混不清道,「闭嘴。补觉。」

...我乖乖闭了麦。要是叮里咣啷炒个菜,这西装暴徒得把我剁吧剁吧,丢锅里一起炖了。

我从厨房拿了些零食,回屋填填肚子,继续工作。

晚六点,一阵香味从楼下大型补觉现场传来。

厨房里,老板正系着围裙盛面。我伸手要接,他麻利闪开,「别碰。烫。」

我干脆落座,嗷嗷待哺,「在沙发上睡了快一天,你这老胳膊老腿可还行?腰不疼么?」

他一手一碗香喷喷的虾仁西红柿汤面,稳稳放在桌上,「右腿是老毛病,习惯了。腰还好。」

我突然想到易辰师姐对老板的评价,噗嗤笑了。

他递筷子给我,「怎么?」

我豪迈地脱口而出,「你腰好,连我都听说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闷头吃面,「...当我没说...」

他无奈地笑了,拿干净的筷子敲敲我的头,「我是说,我拍过X光,腰椎没问题。小小年纪,一天到晚开车。」

「好吃。」我嗦着面问,「这几天,早上我下楼,面都刚好出锅,怎么做到的?」

「你呀...」他低低笑了一声,「每早定三个闹钟,第二个响的时候,烧水切菜。第三个一响,面下锅,刚刚好。」

...我花式赖床,人都丢到隔壁了...

「咱家隔音这么差?」

他鄙视地斜瞥我,「隔音不错,但你那闹钟十五分钟一响,每次响十分钟,恐怕楼下都能听见,就你还能继续睡。」

我无地自容捂脸。

他一脸求知欲,「听说,女生早上要梳妆打扮很久,才肯出门?怎么没见你打扮?」

「与其描眉画眼线,我宁可多睡十分钟。」我奋起反击,「跟你切磋过的小姐姐,早上都勤勤恳恳化妆么?」

人形泰迪莫得感情,「我没去过谁家里,也从不过夜。」

我正要怼他睡完就走不懂怜香惜玉,他的眼神却漏了一丝疼惜,「以后早点起床,才有时间好好吃早饭。等我去了清江,哪还能天天给你煮面。」

「言楷之,你才出院一周!!什么时候走?!」

「看进度。预计下周。」他诚恳道,「一个月,我就乖乖去治病,好不好?」

我差点摔了筷子,「杜主任知道么?!看什么进度?」

他没答是什么进度,「我昨天去复查,指标都好。博嘉不支持我去,但也没强烈反对。」

我皱眉,「去复查,怎么不喊我送你?」

他轻轻说,「还以为你...归心似箭,早就不管我了。」

我心头一酸,三根手指怼到他眼前,「三十天,一天都不能多。否则我就杀到清江,把你押去加州。」

「又炸毛。」他慈父笑,「真可怕。」

我啪地把筷子拍桌上,「言楷之,我说到做到。」

他笑着把筷子塞回我手里,「好好好,我信。」

我想着清江的暗流汹涌,瞬间没了食欲。

他安抚地笑笑,「十几年了,暗访我轻车熟路。」

我皱着眉一根一根吃面,「知道你淡定。可我还是怕。」

「我年轻时,实在不怎么淡定。」

他从不曾主动提及年轻时的往事。我眼睛一亮,「讲讲?」

他咽下最后一口面,抽张纸巾优雅地擦了嘴,才清清嗓子,「我最初入职《语罢》,是做编辑,但想转行做记者。」

我好奇,「为什么?」

「记者的社会影响力更强。我并无专业背景,只能慢慢向上爬。同事不屑做的采访,我全接下。」

「第一次独立采访,受访人是个网红二世祖,就叫他...孙某。」

「孙某出身书香世家。祖父曾赴日留学,归国后靠出版业起家。父母均为国内名校背景,哥哥继承了家业,在文化产业影响力首屈一指。孙某自小叛逆,高中辍学,十几岁就靠炫富出名,为父母惹了不少麻烦。」

「孙某三十多岁,仍一事无成。孙父为了将家族污点包装成青年企业家,软硬兼施买了个专访。《语罢》是口碑极佳的严肃媒体,这稿子丢人,当时的副主编问遍全社记者,没人愿意接。」

「我主动请缨,因为,我没情怀,也没底线...」

「楷之。」我坚定打断他。

他自嘲地笑笑,「小洵,别把我想得太高尚。」

「你是没情怀,可你有底线和原则。」我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最听不得别人说你的是非。包括你自己。」

他挑挑眉,「哦,小丫头护犊子。」

我理直气壮,「老师教的好。」

「好好好,都怪我。」他无奈又欣慰地摇摇头,继续说,「当年采访,还用巴掌大的老式录音机。孙某浅薄暴躁名声在外,一直侃侃而谈自己玩过的女明星,买过的奢华跑车。我战战兢兢和他聊了一个小时,半点有价值的内容都没问出来。」

「采访快结束时,一个实习生敲了两下门,没等到回应,就推门进了孙某的办公室。」

「二世祖大怒,举起我的录音机,一把砸了过去,“谁许你进来的?”」

「录音机正砸中那姑娘的额头,磁带弹出来,撞在大理石台面上,碎成两半。她满头是血,险些晕倒。」

「始作俑者毫无悔意,塞给我一打钱,让我带她去医院处理伤口。」

「缝完针,姑娘突然面色惨白,站都站不稳。我问为什么,她说,痛经。」

...我感同身受,小腹凉飕飕...

「她是个大四学生。当时临近春节,我送她回宿舍,屋里冷得像冰窖,室友都回家过年了,空无一人。我才二十岁出头,完全不知该做些什么,又怕她出事,只好喊盛婕来看看。《语罢》的女同事里,盛三公主和我最熟。她虽然纨绔,但还算仗义,嘴又严。」

「盛婕一进屋,指挥我去买了袋红糖,又接了一暖瓶热水。」他微微一笑,「我这才知道,红糖水是功能性饮料。」

...哦,原来不是因为切磋过的小姐姐。也是,夜都不过,名字都不问的人形泰迪,怎么会给谁冲红糖水...况且,能用得上红糖水的小姐姐,怕是也用不上他...

老板丝毫没看出我在腹诽他,继续说,「盛婕见我实在尴尬,就放我走了。我回家写稿子,才想起,录音在摔碎的磁带里。我那时笔记速度又慢,没写下几个字。」

我会意,「二世祖脾气爆,不会允许你重新采访一遍。你是不是急坏了?」

他点头,「一身冷汗。初次采访就出错,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怕是保不住。」

我不知不觉吃光了一碗面,放下筷子,「那...怎么办?」

他狡黠一笑,「编。」

「我生生编了篇专访。反正,二世祖也没贡献有营养的内容。发表前,我将稿子呈给孙父过目,老爷子喜出望外,说“犬子做过不少访谈,这次最有思想深度”。」

我笑出了猪叫,「小言记者真机智。」

「我这半生,闯过不少关。回头看,大多不值得一身冷汗。」他目光宁静,「所以,小洵,别怕。都会过去。」

我心悦诚服地点头。

他看向我面前的空碗,突然得意地笑了,「易辰最擅长逗你笑,我比不上。但是,日久天长,我也摸出了点规律。」

「你紧张的时候,怎么劝都不好用,得转移你的注意力。要么讲故事,要么投喂你。」

讲故事...就像,我做腰穿那天,他展露伤痕累累的右腿。

投喂我...我倒真想不起来。

「老板,二世祖现在还是网红么?」

他摇头,「他后来改邪归正,投资餐饮业,事业有成。」

「哎?」我福至心灵,「孙某,莫不就是...日料店老板?叫什么来着...孙...津山?」

「你记名字,真是过目不忘。」他笑笑,「我职业生涯唯一一篇不实报道,现在还挂在津山的办公室里,裱得富丽堂皇。他说,年轻时纨绔,要时刻自省。」

「他在祖父身边长大,“津山”这名字是老人家选的,意在纪念留学时生活过的日本小城。祖父去世后,津山出于缅怀,要开家日料店。孙父孙母是阳春白雪的文化人,看不起他做厨子,更不信他能塌下心来做生意,和他大吵一架,拒绝注资,还把他扫地出门,冻结了他的银行卡,没收了跑车。」

「他只得点头哈腰到处借钱。父母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他又一向挥霍无度,没人敢借给他。忙了快一年,才讲讲筹够开业的本钱。」

「他雇不起太多员工,从食材到工艺事必躬亲,起早贪黑忙了几年,还真做出了一番名堂。」

我猜测道,「你也借钱给他了?」

「我和他后来熟络起来,互相帮过忙,算是老朋友。我当时还年轻,手头紧,只帮他付了店面半年的租金,聊表心意。当时他的餐厅还是个小小的苍蝇馆子,哪像现在,上下三层,还一桌难求。」他淡淡一笑,「怎么猜到的?」

「言叔叔有识人之明。」

他慈爱地笑了,「是啊,我随手捡个小丫头回家,都这么聪明,又乖乖的。」

「其实,津山自小叛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母不接受他的性取向。前年,他和未婚夫在丹麦登记结婚,我还去观礼了。现在,他事业有成,琴瑟和谐,和父母的关系也逐渐回温,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和另一半相伴近十年,正在国外办理领养手续,就要做父亲了。」

「原来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我追问道,「后来,那个姑娘呢?」

「要有多么幸运,才有机会回头...」他的笑意渐渐散去,眸子黑沉沉,「我羡慕他,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毕竟,覆水难收,我和我的生父,都回不了头。」

我托着腮凝视他。他轻轻问,「怎么?」

「言叔叔,如果早一点遇见你,那该多好。」

他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摇摇头,「你不会想要认识年轻时的我。」

「年轻时野蛮生长,谁的姿态都不太优雅,这无关紧要。」我的心疼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把青涩的小言记者,打磨成鬼才言楷之,这条路,你一定很辛苦。」

他不答,起身收了碗筷,走进厨房。我倚着门框,看着他把碗筷放进洗碗机。

「辛苦...还好。更难耐的,是孤独。」他背对我,语气微微一颤,「小洵,我真希望有个像你的人,陪我走过这十几年。但你...从来不该过得那么辛苦。」

我忽然想起,就在数月之前,他还说,「我从前不怕孤独,孤独终老也无所谓。」

他终究还是怕了啊。

十几年...

我忍不住问道,「可苏简一直陪着你啊。」

他清理了灶台,摘下乳胶手套,动作突然停顿,修长瘦削的手臂撑在水槽边。

我紧张起来,「不舒服?」

他摇摇头,回头看我,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道,「我和苏简是共生,而非陪伴。小洵,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她想要的,我从不拒绝,也做不到对她下手。」他的语气低沉下去,「抱歉,我欠你一个公道。但我既然把你留在身边,就敢保证,她不会再伤害你。」

「你怎么知道?」

「我们太清楚彼此的软肋。我初次算计她,卓有成效。」他语焉不详,突然讨好地问,「吃菠萝么?」

我食指大动。但他刚说了不少话,又做了些家务,呼吸有些不稳,面容依然苍白。

「病号,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他乖乖坐下,靠着墙平复呼吸。

「言叔叔,我怀疑,你请我吃刺身,没花钱。」

「嗯,津山从不肯收我的钱,所以我极少去蹭饭。说实话,我也吃不出所谓蓝鳍金枪鱼有什么金贵。」他笑意温柔,「但是,带我家的小猫去吃鱼,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不能委屈了你这敏感的味觉。」

他慢慢站起来,走进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菠萝,突然笑出了声。

我一头雾水,「你对着菠萝傻笑什么?」

他的笑容极舒展,仿佛劫后余生。

「没想到,剩下的这一半,还有机会削给你吃。」

周二一天,老板不见踪影。

临近傍晚,他打来电话,「我半夜才能到家。你别等我吃饭,锁好门,早点休息。」

凌晨两点半,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正辗转难眠,一下跳起来,拉开卧室门,「言老板?」

他把手里拎的什么放在餐厅桌上,扶着栏杆往楼上走,轻轻问,「怎么还没睡?」

我揉揉眼睛——他竟打扮得返璞归真。碳灰色西装,板板正正又简洁朴素,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袖扣等装饰一概没有,也并无香水的味道。

「你这一身好嫁风...去见家长了?」

他被我逗笑了,「我哪有家长。乖,睡觉去。」

连日阴雨,周三清晨,天色灰白。

本起床困难户熬了夜,左右为难,难上加难...第三个闹钟响了半天,才勉强爬起来。

老板端坐餐桌前,合上报纸,剜我一眼,「我算看明白了,你的闹钟,全是给我定的。」

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袅袅的骨汤拉面,点缀着绿油油的上海青。还有盒稚伽轩的点心。

诶??稚伽轩的点心?!

我瞬间睡意全无,两大步蹿到桌边,伸手就要拆盒子上的缎带——这点心我只在盛美人办公室吃到过,惊为天人。

老板眼疾手快一把捞起盒子,对着拉面努努嘴,「吃完饭,再吃零食。」

「怎么跟我爸似的...」我嗦了一筷面,眼睛一亮,「真好吃。」

「我听说,就因为这点心,你三天两头去盛婕那儿报道,比上班都积极。」老板拿起筷子,笑眯眯调侃我,「出去别说是我的学生。丢人。」

「盛美人说,稚伽轩是帝都老字号,就一家店,排队至少半小时,而且点心酥脆一寄就碎,别处吃不到。她家里常托人捎给她。」我突然明白过来,「病号,你昨天飞去帝都了?!」

病号埋头吃面,「明早,我要吃牛油果鸡蛋沙拉三明治。加两条培根,再放点番茄碎,黑胡椒。不要罗勒叶。你早点起来做。」

我默默翻个白眼,「还点上菜了...夏易辰附体么?」

他指指点心盒子,「一顿早饭,换你吃个痛快,成交?」

饭毕,我翘着二郎腿,一块接一块往嘴里丢点心。老板站在穿衣镜前打领带,紫衬衫黑西裤板板正正。

「这盒子是你一路拎回来的?」我的嘴塞得满满当当,讲话含混不清,「一块都没碎,怎么做到的?」

老板低头理袖扣,「正常人走路,都不蹦蹦跳跳。」

我被他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干脆念我身份证号得了。」

他突然问,「你用什么香水?」

「叫“血橙”。中性香调,血橙,天竺葵,白檀。你呢?」

「雪松和苦橙花两种古龙水混用。」他闻闻领口,神情忧愁,「怪不得盛婕问我是不是换了香水...一身橙子味。」

我闻闻自己的袖口。矮马,我莫不是在闻言楷之?!

这这这,我和老板都习惯把香水喷衣服上...共用衣帽间,串味了...

「走,上班。」老板坚定地拨开我的手,扣上点心盒子,「晚上等我一起回家。」

「老板,我在家工作不行么...我不想见陈帅,万一他对我这张脸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怔了一下,淡淡道,「这几天,你将就一下。自己在家不安全。」

我不情不愿起身,趁老板低头换鞋,把盒盖掀起一条缝,挖出一块点心,迅速塞进嘴里。

他哭笑不得,端起盒子走进厨房,轻轻松松一抬手,放到橱柜顶上。

我恋恋不舍,「...言叔叔,顶上我够不着...」

「不把点心没收,你怕是要抱着它上班。我丢不起这人。」他佯装严厉,目光却温柔,「快,出发。」

我抄起保时捷的钥匙丢进包里,蹲下换球鞋,「你刚才说,我自己在家,不安全?」

他没回答,垂头看着我,突然俯身,冷不丁捅了我的肩膀一下。

力道极轻,但猝不及防。我重心不稳,啪地跌坐在地。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言楷之,你几岁了?!」

言四岁笑得扶着墙,「每次见你蹲在这儿,都想推一把。真好玩。」

我一拳捶上言四岁的小腿。左腿。

这瓜娃子简直人格分裂...前两天还愁云惨雾,今天笑得像个二百斤的胖子,还幼稚得很。是谁跟我说「言老师高冷不苟言笑」来着?莫不是瞎?!

言四岁神清气爽出门按电梯,笑着撂下一句,「我家的小丫头,只有我可以欺负,别人弹一指甲都不行。」

此语一出,我心头一凛。怪不得...今天我要在写字楼工作。

老板一整天连轴转,我们晚上八点半才到家。我饿到变形,迅速做了个干贝罗宋汤,和他相对而坐。

我拿了双干净的筷子,把他汤里的干贝都挑进我碗里,「要对阮动手了?」

他喝了一勺汤,「好喝。怎么猜到的?」

「易辰为了劝我留下,透露了你计划的一部分。」

老板的汤匙举到唇边又放下,讶异道,「是易辰劝你留下的?」

「嗯。他说,你小心护着我,还不许他说破,叫我理解体谅你,别说走就走。」我尝了口汤,随口说,「第一次做罗宋汤,还有进步空间。哦,对了,易辰还说,他如果自私一点,当然希望我回家。可你是他的恩师,他不能自私...这都什么意思?」

老板拿汤匙搅着汤,神情欣慰却酸楚,半晌才说,「我教出了个好学生。小洵,别...」

「”别错过他。”」我们异口同声。

「老板,这话你说过不下十遍。易辰提到爱豆就星星眼。」我咂咂嘴,「言夏CP真上头...锁死?」

老板啼笑皆非,「你少脑补。」

我低头喝汤,他突然郑重地清清嗓子,「小洵,小心保护自己。」

我点头,「你是说,阮可能对我不利?」

「不。」他语气平稳,「用你的话说,珍爱生命,做好保护措施。」

...纳尼?!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他一脸。

这人形泰迪...怎么一言不合就开车?!

莫不是...

「言叔叔,你不会喜当爹了吧?」

老板像被戳中了肺管子,神情扭曲,「从来没有。我很小心。」

我的脖子和面颊烧成一片,「你,你,真把自己当我爸了?」

「我是认真的。」他严肃道,「你的父母都不在身边,我越俎代庖提醒你。你和易辰...是男女朋友关系么?」

我疯狂摇头。

「不是男女朋友,也没什么。」他满脸写着「理解万岁」,「易辰是个好孩子,但你还是要好好保护自己。意外...对姑娘家伤害更大。」

我我我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为什么要跟老板探讨未婚先孕的话题?!

等等——

我周五夜不归宿,还一身酒气。他给我打电话,听到了易辰的声音,却不知道尹晞也在...

他这是脑补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以为我和易辰是friends with benefits?!

我恨不得自戳双目,更想解释,我推的是塔,不是易辰...却羞得说不出口。而且,我干嘛对老板解释这些?!

「知道了。」我闷头喝汤,鼻尖都要扎进汤碗里。

他倒云淡风轻换了话题。

饭毕,他照例收拾了厨房,走到落地窗边,略显虚弱地靠在墙上,「又下雨了。」

我试探着说,「楷之,rehab那边,需要你配合。」

他的呼吸里没有烟草味,薄荷香晴朗,「好,怎么配合?」

我沉默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拎了两个抱枕过来,与我并肩席地而坐,「说吧。」

「rehab都有个主任医师,通常是有博士学位和行医执照的临床心理学家。我选的这家rehab叫Luzmar,主任医师俞博士六十五岁,退休前是加州Y大学精神治疗系的终身教授,正经的professor of psychiatry,学术水平和临床技能都首屈一指。」

「Luzmar主要面向华人客户,私密性极强,你尽可放心。我和俞博士聊过,他在国内长大,本科毕业后出国留学,和我们有相似的文化背景,交流无障碍。而且,他接诊过许多生活在聚光灯下的公众人物,很能理解你的压力和顾虑。他关注国内时事,对你有所耳闻,也对你的病情很感兴趣。」

老板放松地伸直两条长腿,「有那么多华人客户?」

「你是不知道,国内娱乐圈有多少进食障碍患者。而且,好莱坞就在洛杉矶,周围的rehab跟麦...」我险些说出「麦当劳」,迅速改口,「跟星巴克一样多。」

他尴尬地笑笑,「果然是女明星的病。」

「楷之,进食障碍不是女明星的病,男性患者大有人在。“进食障碍是女人的病”这种性别刻板印象,不仅伤害女性,更伤害着大批因为耻感而不愿就医的男性患者。」

「病就是病,不存在娘不娘,也不丢人。」

「我特意问过,Luzmar的男女比例是4:6,还算平均。」

他的神色舒缓了些,「我又不是去相亲,男女比例有什么关系?」

「这个比例,是俞博士小心维持的。」我认真解释,「患者要对rehab和医生建立归属感和信任,治疗才能事半功倍。社会心理学告诉我们,要对一个组织建立归属感,组织里需要有足够数量和自己身份认同相似的人,这叫critical mass。比如,缺少critical mass,是科技企业少有女性身影的原因之一。」

「小丫头功课做得真好。」老板骄傲慈父笑,「这地方...听着不错。」

「当然不错。」本打工人撇撇嘴,「食宿是度假酒店标准,依山傍海风景秀丽,否则也不会这么贵。不过,一颗粉钻的价格,够你住小一年。」

他微微讶异,「什么粉钻?」

我揶揄他,「苏简的粉钻啊。你那天让我收的密码箱,不是那颗钻?」

「不是。」他语气平淡,「她买东西,小陈直接转账,我没问过细节。」

「那...我收的密码箱里是什么?」

他顽皮地摇摇头,「保密。怎么,你喜欢钻石?」

我莫得感情,「我喜欢金条。保值。」

他哑然失笑,微微抬手,像要揉搓我一番,却又缩回去。

「这么贵的rehab...」我突发奇想,「你的病友里,说不定有当红爱豆,给我要个签名照?」

「傻丫头,你喜欢谁,我带你去探班合影就是了。」他宠溺地笑,「我虽然不做娱乐新闻,但好歹有几分薄名,能卖个面子。」

「我只粉你。事业粉。也是言夏CP粉。」我回头找手机,「爱豆,我都没跟你合过影。」

他的笑意猝然僵住,「抱歉,我不拍照。」

我有点失望,嘟起嘴撒娇,「我不外传,就自拍一张?」

他强行转移话题,「之前你选的rehab叫Santa Rosalia,怎么换了一家?」

我静静注视他,欲言又止。

他展开长长的手臂,关了身边的落地灯,「你说过,黑暗里,有些话更容易说出口。」

夜色浓稠,万家灯火映着雨帘,朦胧闪亮。

我深吸一口气,「Santa Rosalia的主任医师擅长治疗进食障碍,但不懂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俞博士在两个领域都有建树。」

他淡淡笑道,「我怎么又成PTSD了?」

「楷之,我没有行医资格,不能诊断你。这只是我的观察。」

「心理疾病常常共生,像杯鸡尾酒。比如,很多抑郁患者会有焦虑症状,物质滥用可能伴随抑郁和精神错乱,psychosis。你的进食障碍,一定有个缘起。你做过战地记者,也目击过...」我顿了一下,把「母亲弃世」咽了回去,「这些,即使你意识不到,也是创伤。」

他静静望着云霭雨濛。

「需要你配合的是...」我柔声说,「为了提前构思治疗方案,俞博士要和你单独通话,了解基本信息,比如你何时开始发病,频率,症状等等。我不听。」

他微微侧头看我,「你不听?」

我坚定摇头,「美国有个法案叫HIPAA,严格保护治疗期间患者对医生吐露的信息。除去极特殊的情况,患者的坦白,即使司法机关也无权调取。」

他的神情明显松泛了些,却依然没有出声。

「楷之,你的故事只对我讲了一半,但你要好起来,就该毫无保留地讲给医生。至于你倾诉的内容,即使是家属,也不该探听。」

「家属...」他低声重复,苦笑道,「我会不会是...唯一没有直系亲属的病人?」

我拍拍胸脯,「我怎么也能算半个吧?」

他的笑意如窗外秋雨,温存却冷清,「你算一整个。大概是...最后一个。」

我的心揪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玩笑道,「想要直系亲属还不简单?结个婚就好了。」

他沉思片刻,「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

「我连个男票都没有...你觉得我很懂?」我满脸黑线。

他坚持问道,「如果你要结婚,那会是为什么?真爱么?」

客厅里很静,回荡着雨打窗棂的沙沙声。

我安静思考良久,才说,「未必。我不是不信真爱,但真爱太易碎,经不起考验。」

「姨夫对小姨,大概也曾是真爱。他虽然木讷,但陈帅的事情发生之前,他无微不至地宠着小姨,要星星不给月亮。她香消玉殒,他颓废至今。」

「儿时,我就在想,这是不是真爱?如果是真爱,他为什么不信她,不护着她?如果不是真爱,他待她的好,十几年的怀念和哀痛,都是假的么?」

老板的声音低低的,「你小小年纪,爱情观...理智到有些悲观。」

「童年阴影。」我坦然道,「婚姻之于我,是一次自主选择家人的机会。我喜欢孩子,所以,我的伴侣不仅是我的家人,也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我想要真爱,但如果不能两全,我更想要轻松安稳的生活。」

老板点点头,「当年,裴璟就错在不懂你。其一,你并不信仰真爱。其二,在你心里,没什么重得过家人。他逼你在爱情和家人之间选择,实在是一步烂棋——他毫无胜算,于你也是伤害。」

「是。我当时...还是怪他的吧,所以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其实我知道,他一向口是心非,不依不饶约我见面,打电话吵架,是想复合却说不出口。」我摇头笑笑,「他出国之前,托尹晞传话,约我吃个散伙饭。我清楚,那不是散伙饭,是我和他最后的机会,但我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给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老板轻轻问,「写的什么?」

「我和阿璟一起追过一部剧,里面有段台词,“我爱你,我会一直爱着你,但我不想爱你,我想幸福地生活。" 」

「阿璟没有回复。我想,他听懂了。」

老板沉吟道,「其实,异地恋...也未必不可行。」

「我介意的,不是异地。我性子倔,不太擅长原谅,无法再次相信一个伤害过我的人。」

老板低声问,「就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么?裴璟当时年轻,也许是无意的呢?」

我叹了口气,「年不年轻,有心无意,都是覆水难收。」

老板垂下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抱枕上的纹路,「裴璟不懂的,易辰都懂。他比...别人,都更适合你。」

「楷之,你也比阿璟更懂我。起初,你劝过我留下,后来就不再劝了。」我反问,「你想过成家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成家"和"结婚"是两回事。领个红本,未必就能有个家。」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抬起眼帘注视我片刻,平静道,「是,我是想到了...她。」

「她是外祖最宠爱的小女儿,却为了下嫁我的生父,和外祖决裂,又间接导致他身败名裂,郁郁而终。」

「小洵,你选家人,是正确的。你看,我的母亲选了爱情,是个什么下场?」他顿了顿,「确切地说,我的养母。」

我轻轻说,「她是你熟知的,唯一的母亲。你怪她,也没办法不爱她。」

他伸出双臂,却没抱我,只静静环住自己的双膝。

「楷之,就连奇奇,也还爱着阮。你的母亲,至少比阮称职。」

他将双膝抱紧了些,下颌抵在膝头,像只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幼兽。

「小洵,我不喜欢回忆过去,因为没太多美好值得回忆。」

「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我突然发现,仅存的美好回忆,似乎也与我无关。我分不清,她偶尔清醒时温柔的眼神,节衣缩食送我去练琴,是因为她爱我,还是因为...她透过我,看到了别人的影子。」

「但你说得没错,她是我熟知的,唯一的母亲。我之所以不愿去治病,也是因为...我不想忘了她。」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你是世上唯一完完整整记得她的人。忘记,就像背叛。」

「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不过他...年事已高,恐怕会走在我前面。」他侧头看我,面颊抵着膝盖,微微一笑,「小丫头,你会读心术么?」

「不会。我感同身受,是因为我也失去过亲人。我儿时曾想,我和小姨有八分像,能替她活在世上,也好。」

他突然正色道,「小洵,你就是你,不是谁的替代。」

「嗯,我年龄越大,越反感别人把我当成她。」我继续说,「你不必担心忘记。心理治疗的目的,不是忘却过去,而是教你平静客观地直面过去。执念过往不肯放下,或者粉饰太平不愿提起,都是没能战胜创伤的表现。」

「我还好。」他轻轻摇头,「这么多年,不都好好过来了么。」

「你不好。」我坚定道,「一栋失过火的房子,粉刷装饰得再光鲜,也容易坍塌。」

「我们的大脑擅长自我保护,会淡化甚至屏蔽难以愈合的创伤。就算你能不回忆,不提起,就算你觉得自己忘了,释怀了,你的身体还深刻地记得那些创伤。」

「人就像...声控灯。面对生活中的压力和刺激,我们的身体和大脑会产生应激反应,比如心跳加速,血压升高。适度的应激反应,能促使我们高速运转,专注于眼前的挑战,就像...运动员赛前肾上腺素爆棚。」

「但是,过于频繁和激烈的反应,日积月累,对心理和生理健康都有负面影响。」

「没有经历创伤的人,是敏感度适中的灯,跺脚拍手才会亮。受过创伤的人,像过度灵敏的灯,一阵轻风吹过,一片叶子落下,都会亮起来。亮得太频繁,太久,会加速损毁。」

「应激反应有许多种,不受理智控制。比如,焦虑,恐惧,抑郁,愤怒,逃避,自我价值感降低,认知歪曲等等。除去心理活动,还有躯体症状,比如呼吸困难,身心疲惫,失眠多梦。」

「楷之,她去世时,还有你做战地记者时,一定见到过不愿再忆起的景象。你刚才说,你不喜欢回忆过去,那既是自我保护,也是消极逃避。」

「你可以告诉自己,“我还好,只是稍有些敏感。”可即使你能骗过所有人,甚至自己的理智,也骗不过你的大脑和身体。正确的做法是,通过心理疏导,药物支持,和生理调节,将灯的敏感度调低。」

他凝神静听,认真地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内向的开解?」

「聪明。」我继续讲下去,「PTSD的治疗,主要有两个流派,一是暴露疗法,exposure therapy,二是认知疗法,cognitive therapy。九年前,俞博士改进了认知疗法,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案,致力于帮助患者建立高质量的社会关系和亲密关系。纵观他这些年的临床实践,新疗法颇有成效。」

「又是男女比例,又是亲密关系...我怎么觉得...你急着把我推给别人?」他无辜又怨念地扁扁嘴,竟像在撒娇,「我总给你添麻烦,你不要我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想揉揉言四岁的头,却忍住了。

「楷之,高质量的亲密关系,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人生伴侣,对于你的康复和生活质量,至关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质量的亲密关系,什么样?」

我想不出形容词,更想不出他身边的例子,心生酸楚,「就像...我和你,互相温暖。」

他沉思片刻,犹豫着朝我伸出手来,眼神忐忑。

我握住他冰冷的指尖。

「我的手总是很凉。」他捏捏我的手指,「小洵,是你温暖我,治愈我。」

我的魔爪伸向抱枕,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好好好,互相,互相。」

我义正辞严,「言叔叔,你是个好叔叔,信我,懂我,保护我。否则,我干嘛留下?活雷锋啊?」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右手仍紧紧攥着我的手,「所以,我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还在?」

「当然。你只是...防备太重,可这不是你的错。曾经的创伤告诉你,就该这样自我保护。」我挠挠他的掌心,「对了,我听说,你的绯闻女友,最长一两个月。盛美人这半年多,刷新了记录。我猜,所谓绯闻女友,其实是多约了几次的小姐姐吧?」

他委委屈屈地嘟囔,「我知道我是人形泰迪,多谢提醒。」

我欠嗖嗖地欣赏他吃瘪的神情,「你和谁睡出感情了么?」

他抬起左手捂住半张脸,「睡就是睡,跟感情有什么关系...」

我继续逗他,「那...要是姑娘喜欢上你呢?」

「就因为睡过几次?」他嘲讽地耸耸肩,「受宠若惊。」

「言叔叔,说正经的,难以建立深刻健康的亲密关系,是PTSD的症状之一。亲密关系不是睡出来的,但如果你四十年都没真心喜欢过谁,毫无情感上的联结和投入,那着实有点奇怪。」

他竟微微一笑,「这么说,如果我心里有一个人...那就说明,我还是个正常人。」

「你当然是正常人。」我气势汹汹地指指自己坐着的抱枕,「言楷之,你正在被砸的边缘疯狂试探。」

他乖巧地摇摇我的手,「馀武和加州时差15个小时,我睡前联系俞博士,还算听话么?」

「真乖。」我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手,抱来电脑,点开我整理的文档,开始絮絮叨叨讲解Luzmar工作人员的背景,治疗的日程和注意事项。

讲完抬头一看,他正盯着我,十分慈祥,父爱泛滥。

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左膝,「我脸上有字?!看屏幕!」

他抖了一下,像被我吓了一跳,「...哦。小丫头认真起来,真可爱。」

「可爱个头!言楷之,你听没听我说话?!」

他合上电脑,「考我。」

「照顾你日常起居的护士...」

他抢答,「Esme,二十八岁,美籍华裔,中文很好,也懂粤语。」

「你吃什么?」

「根据营养和健康状况,有营养师为我定制和调整食谱。我杏仁过敏,要提前告知护士。」

「探视流程?」

「全封闭管理,没收通讯工具,每周有一天探视时间,由病人,家属与医生共同议定,也就是我,你,还有俞博士。如果...」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表现好,可以酌情增加探视时间。」

「满分。」我心悦诚服,「你这记忆力,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分人。」他摇头笑笑,指尖拈起紫色衬衫上一根栗色的长发,神色温柔,「又掉毛。真像只小猫。」

「她的长发,也总掉得一地都是。我小时候,每次扫地,都很好奇,她的头发怎么就不见少。」

他突然顿住了,欲言又止。

我静静等待。

他凝视着掌心里我的发丝,极轻地问,「你刚才说...心理疾病像杯鸡尾酒,常常共生?」

「嗯。」

他将我的长发绕上他修长的食指,喃喃道,「她是抑郁症患者。」

我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物质滥用,包括酗酒,在许多国家都被归为心理疾病,叫做substance abuse,要接受专业治疗,针对酗酒的rehab也不少。酗酒和抑郁可能互为因果。你是想问这个么?」

「嗯。」他仍盯着指尖我的头发,「我那时...不懂抑郁症是什么,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

「我更不知道,酗酒是病。十几岁时,我常和她吵架,怪她...没出息,想不开。」

「她之前...也尝试过...更血腥的方式。」他的声音低沉微弱,「我十四岁,就给她献过血。」

我心疼地按按他的肩膀,「未成年人也能献血?」

「原则上不能。我那时...很瘦小,谎报年龄没人信。」他神色恍惚,「我们...生活得捉襟见肘。她精通英法西三种语言,靠做翻译抚养我长大。她儿时的保姆是花高价从英国聘请的,所以她讲一口纯正的英音。她敏感易怒,气急了常对我飚英语。我小时候...勉强也算双语教育。」

「外祖精心栽培她做接班人,却也把她护得过于周全,就连乘龙快婿都替女儿选好了。他万万没料到,一向乖巧的掌上明珠,聪明却不清醒,轻易被人算计,放着老战友家青梅竹马的师兄不嫁,宁愿去别家的深宅大院里做金丝雀。这些都是...她走后,我在她留下的日记里读到的。」

「我小的时候,她因为酗酒,无法维持稳定的工作,只能清醒时做做翻译,收入不稳定,更没有什么五险一金。」

他垂下头,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退回那个无助又恐惧的孩子身体里。

「直系亲属之间输血有风险,要做特殊处理。幸亏我和她血型一致,又...没有血缘关系。虽然,我当时一无所知,以为...她就是我的母亲。」

「她第一次...割/腕,我才十四岁,吓坏了。还好我及时发现,她伤势不重。」

「我没钱送她去正规医院。给小医院的大夫塞个红包,他们就肯...抽我的血。」

「第一次割/腕」。

一共发生过多少次?

仿佛有把小刀一寸一寸刮过我的脊柱。阵阵尖锐又战栗的心痛。

遇袭那天,我自告奋勇给易辰献血,护士阿姨上下打量我,「献血前一天不能熬夜,不能空腹,还有体重下限…」

老板笃定道,「四十五公斤,她够了。」

还有,那天,伯母送卤味给我,老板远远看着,似笑非笑,「知道为什么易辰没输你的血么?」

「夫妻间输血有风险,将来孩子可能出问题。老人家不让医生给易辰输你的血,这是看上你了,高瞻远瞩。」

我从不曾想过——他没有医学背景,为何对输血的一应事宜了如指掌。

「小洵,依你看...她伤害自己,是在求救么?」他低低地问,却并未给我时间回答,「应该是吧。可我不如你细腻,也没有你的耐心。我没听到啊。」

我轻抚他凸出的肩胛骨和脊梁,「楷之...」

他自顾自道,「如果...我能像你一样,拉她一把...或者,找到能帮她的人...」

我沉声道,「楷之,你看着我。」

他仍牢牢盯着指尖我的长发。

我伸手抢了那根头发,他才如梦初醒,缓缓抬头看我,眼眶泛红,却是干的。

仿佛他的身体替他决定,涉及母亲的过往,痛到千刀万剐,都不能哭。

「你听好了。」我一字一句道,「抑郁症患者选择弃世,是病逝,不是你的错。」

「抑郁症受到的公众关注不够多,没几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知道该如何陪伴一个抑郁症患者。」

「在大多数人眼中,酗酒就是软弱,该被骂醒。其实,酒精依赖会改变大脑的反应模式,骂是骂不醒的。相反,病人的消极情绪,包括耻感,甚至会加剧酒精摄入。且不说你那时还年轻,这些知识,各个年龄段全算上,也没几个人知道。」

「我拉你一把,和你拉她一把,性质完全不同。我和你是平等的朋友,才能相对冷静地分析你的行为。」

「可你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孩子啊。她是你唯一的依靠,也是绝对的权威。要你去评判她,拯救她,太难了。」

「活下去,对她来说,也许太痛苦。她是个成年人,这是她的选择。」

他面对我,缓缓将额头抵在我肩上,却没有抱我。我轻轻抚着他脑后柔软的黑发。

他静默良久,才颤颤巍巍地开口,「好,我没拉住她,不能全怪我...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犯了错,她不会选择...离开。」

「楷之,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想,你不会故意伤害她。她选择弃世来报复你,于她或许是解脱,于你却是胁迫。你是受害者,可以试着理解,但没有义务原谅。」

他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故意伤害她...」

我慢慢抬手,掌心覆上他的心跳。

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意极凄怆,半晌才说,「年不年轻,有心无意,不都是覆水难收么...小洵,你不懂。」

我很清楚,这三言两语,说服不了他。他只是不再想谈论这个话题,像怀珠的贝,要合拢门扉。

我没再坚持,指尖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他的额头仍抵着我的肩膀,轻轻反握住我的手,「我的生父和生母死于一场车祸。卡车本该撞上副驾,但就在碰撞前那一瞬,他猛打方向盘,用驾驶室撞上了卡车。因为,副驾坐着他的毕生挚爱,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他湿热颤抖的呼吸扑进我的领口,「这十几年,我都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到车祸那天。」

我轻轻问,「你想救他们?」

「不。」他的语气平静得骇人。

「我怪我的母亲,但不怪她心狠手辣,而是怪她...斩草不除根。」

「我不想救他们。」

「我想杀死那个婴儿。」

我猛地握紧他的指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竟然轻轻笑了,「小洵,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总有一天。」

一股寒意沿着我的脊梁一寸寸攀爬上来。

因为他的语焉不详,更因为他语气里欲盖弥彰的仇恨。

他竟痛恨自己至此。

他慢慢从我肩上抬起头,眼眶仍猩红,却一直不曾落泪,神色悲戚,突兀地问,「小洵,你是盏什么样的灯?」

我突然舌根僵硬。

他深邃墨黑的眸子定定凝视着我,「你说,你没有接受过临床心理学训练,却那么了解心理疾患,又心细如发,聪明敏锐得与你的年龄不符。」

「你也是一盏...比旁人敏感的灯,对不对?」

我沉默许久,才点点头。

他垂下头看着地板,轻轻问,「是因为...程老师?」

「对。」我能听到自己平静的语气,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指甲却不由自主掐进掌心里。

「不是每个八岁孩子,都见过亲人血淋淋地躺在车轮下。也不是每个八岁孩子,都曾经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被同学霸凌,扣上“狐狸精”的污名。」

「小姨走后,我妈天天以泪洗面。我爸教物理,是省级优秀教师,那时带高三毕业班,三天两头被家长举报,说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家风不正的班主任。他焦头烂额,放不下快要高考的学生,也就顾不上我妈,只有我绞尽脑汁安抚她的情绪。」

「有半年的时间,我夜里不敢睡熟,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我妈有没有在卧室里哭。」

「哦,还有尹晞...」我摊手,「他八岁时,跟姨夫吵架,就会玩离家出走,藏身之处出神入化,每次都只有我能找到他。这不,十八年过去,这次还是他跑我追。」

「后来我就...撑不住了。」

「我十二岁时,曾因为重度焦虑和PTSD,入院两个月。河塘是个小地方,精神病院的儿童精神科,条件可比Luzmar差多了。」

老板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动不动盯着地板,仿佛一座铜像。

「我怕尹晞担心,就骗他说,去参加个寄宿夏令营。」

「我整个少年时代,十一岁到十七岁,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尹晞以为,我是去上补习班。高一那年,他逃课去网吧,我和他大吵一架,才坦白了我的病情。所以,就连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出我病了。」

「我有次考试发挥失常,哦,就是阿璟跟我显摆他比我高一分那次,语文作文只写了半页。因为,话题作文的主角,是个叫茉茉的姑娘,我实在下不去笔。幸好,那不是高考。」

「总有人夸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性情都好。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好,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好起来。」

「对于爱情,我之所以悲观,没办法给伤害过我的人第二次机会...那是自我保护。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曾经是个病人,虽然痊愈了,虽然很坚强,但承受不起反复的心碎。」

「我学心理学,是为了理解过往。楷之,你被迫了解身世的真相,我心疼你,却也羡慕你。过了这么多年,我和尹晞,连真相都无从探查。」

他终于抬起头来,却望向窗外,避开我的目光,「小洵,对不起。」

「别道歉。我们是朋友,你问这些,合情合理。」我勉强笑笑,摇摇他的手,「你看我就知道了,人要自救,病能医好。因为高度敏感,我还修炼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因祸得福。」

「我如果能治愈你,能治愈奇奇,哪怕只是一点点,也算是治愈我自己。」

他醇厚的嗓音微微沙哑,恰如敲打窗棂的沙沙雨声,「你是在治愈我。可是,你从来不该过得那么辛苦。」

昨天,他似乎也讲过这句话。我却抓不住隐约的弦外之音。

他站起身,又轻轻拉我起来,「去休息吧。我和俞博士通个话,就睡。」

我走上楼梯,他跟在我身后,低低自语一句,「因祸得福...」

我停步回头,「什么?」

他仰头望我,「你说,你修炼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算是因祸得福。这算什么福气?」

「小洵,你性子刚强,厨艺极佳,又擅长洞察人心。」

「但是,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真希望你从未经历过失亲,霸凌,疾病,入院,没有因为童年阴影质疑爱情,不需要从小为了家人担惊受怕,甚至放弃喜欢的人。」

「我宁愿你是个傻乎乎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刚强,不懂厨艺,不会察言观色,也没有来...拯救我。」

窗外掠过一道银亮的闪电。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秋涧湍流上沉浮的一片枯叶。

「小洵,你是我的药。」

「可我真希望...你不是。」

周四,我照常在写字楼工作。我和苏简表面井水不犯河水,但各自心怀鬼胎,我便不再借用她的工位。佟哥主动换去了远处的空位,把易辰身边的位置让给了我。

工作间隙,我瞟了一眼热搜。

诶?榜首这人我熟啊——「言楷之」。

我猛地从电脑椅上窜起来。易辰西子捧心,「小祖宗,吓我一跳...看到热搜了?」

我回头,透过玻璃幕墙,望向会议室里的老板。他正听同事汇报专题,目不转睛盯着PPT。

我低声问易辰,「老板收网了?」

「应该是。」易辰站起来,舒展舒展肩背,「我去见个编辑。你老实躲这儿,别离开言老师半步。」

我心神不宁,端着咖啡杯,去会议室附近转悠了一圈。

老板微微转头瞟我一眼,不动声色拿起手机点了几下,继续神情肃穆听报告。

两个字弹进我的手机:「安心。」

我坐回工位上,却实在安不下心,隔十几分钟就瞟老板一眼,望眼欲穿等他散会。

万万没想到,这会议一个接一个。午后,老板终于器宇轩昂地走出会议室,笑容可掬送走了某杂志社副主编,远远朝我勾勾手,「温洵。」

我随他走向电梯,「身体还好么?」

他精神矍铄,面色却微微苍白,「好。一起吃午饭。」

我一上午高度紧张,经他提醒,才发现已经一点半,肚子咕咕叫,「哎?昨天你不是说...请我吃味噌三文鱼?」

「你真是爱岗敬业模范。」老板剜我一眼,指尖点点腕表,「工作时间,去食堂。我两点有会,半个小时回来。」

我和老板端着餐盘在食堂里坐下。我刚要问热搜的事,突然听到一声软糯的「言老师」。

是工作室上个月才入职的实习生,新闻系大四学生,小姚。

「言老师。温洵姐姐。」小姑娘笑容灿烂自来熟,端着餐盘就要过来拼桌,「真巧。」

我笑眯眯招手。老板和善地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却没移开身边座位上的西装外套。

小姚尴尬地摸摸发梢,「...那个...你们聊工作呢?我...去跟同事坐...」

老板若无其事低头吃饭。我八卦道,「据说小姚也是你的迷妹。」

「她怎么想,与我何干?」他的筷子伸向我盘里的玉子烧,「她的能力还算过关,只是话有点多。」

我猛地伸筷按住他的筷尖,「我一共就拿了两个!你好意思抢?」

老板冷酷地扒拉开我的筷子,把玉子烧夹进自己碗里,又把自己餐盘上的一小碟蛋黄焗南瓜挪给我,「拿这个和你换。」

「哎我最爱吃这个!」我满足地塞了一大口南瓜,「怎么没看到有这个菜?」

「最后一盘被我抢了。」他淡淡道,「这儿人多口杂,你想问的,下班再说。小打小闹而已,别怕。」

我有点失望,「...那你干嘛喊我吃饭?」

「我饿。」他低头夹菜,「反正你无心工作,左顾右盼到处转悠。与其放任你在办公室里干扰同事,不如陪我吃个工作餐。」

我想了一会儿,嘟囔一句,「嘴硬。」

他抬头看我,拿筷子指指四周,「在这儿,我好歹是你的老板,给留点面子?」

我和他对视几秒,彼此都没忍住,会心一笑。

除去易辰、苏简和佟哥,同事们并不知道我和老板是室友。为规避不必要的风波,在人前,我和他从不做工作之外的沟通,更没一起吃过工作餐。

今天,他不过是见我心神不宁,也没心思吃饭,才百忙之中抽出半个小时,好好投喂我,让我安心。还嘴硬不肯承认。

从食堂离开时,我实在不放心,语焉不详地问,「你有危险么?」

他不知打哪变出颗薄荷糖,云淡风轻丢给我,「玉石俱焚,他们不配。」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七点半一进家,我迫不及待摔上门,「老板,阮...」

好巧不巧,他的手机震起来。

他将修长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我噤声,接起电话。我走进厨房,盛了两碗早上出门前做好的粳米莲子粥,又倒了杯温热的水,拉他在桌边坐下,接过他脱下的西装外套。

他边听电话,边拿起汤匙要喝粥。我抢了汤匙,水杯塞他手里。他无奈地笑笑,喝了几口热水。

电话一个接一个,问的都是热搜的事。他边间或喝几口粥,边应付走马灯一样的来电。

明明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无可奉告」,却被他说得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真·舌灿莲花的太极宗师。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挂断电话,终于没人再打进来,面前的粥也见了底。他将餐具丢进洗碗机里,擦了桌子漱了口,走到沙发边,捅捅我的肩膀,「腾个地方。」

我不明所以地往旁边挪挪,他仰面倒下,伸了个舒展的懒腰,拳头差点怼到我脸上,「累。」

他这周精神好了不少,大概是补足了觉,连黑眼圈都淡了些。但今天他从早到晚高速运转,眉目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疲惫。

他抓了发蜡的黑发痒痒地拂在我掌侧,我忍不住轻轻揉了一把,「铁打的你,也知道累?」

「这不是在家么。」他抢了我膝上的电脑,放在茶几上,「你的猜测,说来听听。」

我一五一十从头说起,「你拜托易辰配合,却没告诉他计划的全貌,所以他只有零碎的线索。结合今天发生的两件事,我才大体理顺了你的布局。」

「第一是,阮因为一张照片被全网人肉。」

「昨天,冉姓流量小花和赵姓男团成员官宣分手,双方的唯粉撕得不可开交。有狗仔爆料,分手原因是冉嗑药,证据是前段时间馀武警方的通告,R姓女子嗑药被抓,人赃俱获。狗仔还曝出了冉从看守所出来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面容模糊,和冉有几分像。」

「今天,冉小花的后援会反击,说据可靠消息,嗑药的是个素人,姓阮,照片不是冉小花。双方粉丝都在人肉,照片中的女人究竟是谁。不到两个小时,就扒出了阮的身份,还有她婚内出轨范仁信的黑历史。」

「言叔叔,这都是你布的局?」

他淡淡道,「阮从看守所出来的照片,是我亲手拍的,特意做了模糊处理,混淆视听。冉赵官宣分手,是双方工作室提早议定,我有所耳闻。」

「他们如约在今天发了声明。我呢,搭个顺风车,昨天把阮的照片泄露给了某狗仔。当然,他不知道是我。这狗仔的表姐是个老牌女星,和冉小花联合主演了一部双女主电影,番位争得不可开交。」

「阮和冉小花同是R姓,身形相貌又有三分相似。这狗仔出了名的毛躁,自然要借冉赵分手的契机,泼冉一盆脏水,没时间确认照片里究竟是谁。」

「所以,我只点燃了引线。其余的,都是饭圈自发运作,战斗力惊人。」

我有些担心,「那...粉丝们会不会查到你头上?」

「不会。赵正在播出的警匪剧没水花,这周末大结局,所以选了今天官宣分手。现在出了阮的事,还涉毒,正好贴合警匪剧的立意,他求之不得。冉想立柔弱小白花人设,被泼脏水再洗白正中她下怀。而且,我算是送了她一份大礼——曝照造谣的锅,可以推到和她争番位的老牌女星身上。冉作为无辜受害者,同情分加满,C位轻松到手。」

「这整件事,对于赵和冉,算是双赢,自然不会追究始作俑者。即使追究,也只能查到那个狗仔。」老板冷冷道,「至于狗仔,娱乐新闻这行他应该混不下去了。造谣传谣的时候,早该想到有今天。」

我猜测道,「你这步棋,把阮顶到了风口浪尖上,应该还有后手,曝出她背后的人?」

「是。阮不是用舆论威胁你么?」他嘲讽地笑笑,眸子中寒光一闪,锋利如刃,「要和我这个记者打舆论战,勇气可嘉。我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不光选错了战场,还往我手里递刀子——嗑药,官商勾结,捞人出看守所,袭击记者,还有马上要发稿的,炼铜的继父,失职的母亲。每一条,都精准踩在公众的痛点上。」

「是谁捞阮出来,怎么捞出来的,纸包不住火。她背后的保护伞再一手遮天,也压不住失控的舆论,和一边倒的民意。」

「阮被人肉,是第一件事。」我说得有些吃力,「第二是,今天热搜榜首,“据传言楷之遭歹徒入室袭击”。」

「二十四岁,你一举成名,是因为法国战地记者在叙利亚废墟上的抓拍。二十六岁,你改写NPA历史,是因为没人敢碰的经济适用房专题。」

「人尽皆知,你铁骨铮铮,针砭时弊。所以,虽然你被袭击只是坊间传闻,但全网都在猜测,你近期的某篇稿子触怒了权贵,才惨遭报复。你刚才接的一连串电话,打探的也全是这同一个问题。暂时没人知道,是谁雇凶伤人,又是哪篇稿子出了问题。」

「表面上看,阮被人肉和你遇袭,没有任何关系。但二者的联系浮出水面,是迟早的事。」

「易辰劝我留下时,曾把楼下的一辆黑色沃尔沃指给我看。他说,自从阮伤了我,楼下常有辆车守着,是你雇佣的安保。那段时间,我大多在家养病。每次我出门,你都没拦着,但安排了专业人士远远跟着,以保万全。我从未察觉。」

我指指客厅里的博古架,「还有,你住院时,让易辰从架子上取走了一只迷你摄像机,还叮嘱他瞒着我。」

「我猜,摄像机是你入院那一晚放在架子上的,录下了...我不知道的事。易辰死活不肯给我看录像,是怕我...难过。」

「楷之...」我心疼地低头看他,「你突发胃出血,是因为那段时间,你殚精竭虑算计阮和她背后的人,再加上进食障碍,胃被折腾得极其脆弱。更是因为,正如热搜所说,你被袭击了,外伤才是出血的直接诱因。」

他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我继续说,「那天,120到的时候,同时上门的,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壮汉。」

「后来,你进了抢救室,易辰在医院找到我,说他回工作室一看,一地血,吓了一跳,打听了一通才知道我们在医院。他还知道,是我打的120。」

「当时我和简姐都在医院,易辰刚下飞机,又不认识急救员,如何得知这些信息?」

「我的推测是,那两个壮汉是你的安保,他们一直在现场,清楚当天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你信任易辰,才将这些信息告知他。」

「如果再往前回想...」我仔细回忆,「曾有个物业小哥来家里投放蟑螂药,我很紧张,所以给你发短信确认。那天,阮出狱又二进宫,家里有陌生人上门,你一向谨慎,应该和我一样紧张,可你却淡定得很。」

「因为,你很清楚,有安保在楼下守着,可疑的人根本上不来,我是绝对安全的。」

「那么关键是,既然有万无一失的安保,你为什么会被袭击?」

我深吸一口气,心口一阵抽痛,「只有一种可能性。」

「你架好摄像机,放他进门,请君入瓮。」

他一把攥住我发冷的指尖。我猛地抽手,可他握得太紧,没能甩开。

他修长的双手严丝合缝地裹住我的右手,满目歉疚,「小洵,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你哪里好了?」我一阵胆寒,牙关都有点颤,「他们...真敢雇凶杀人?」

「狗急跳墙。我一贯谨慎,不留指向我的证据,但这盘棋太庞杂,难免打草惊蛇。阮背后的人自然希望和平解决。那天的不速之客,先做说客,我执意不配合,谈崩了才动手。」

「除掉我是下下策,但一劳永逸——我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个人...你和易辰根本无力还击,即使有证据,也会被封口。」

仿佛有块寒冰顺着我的脊柱滑下来,我不由得攥紧他的手掌,「你知道是谁?」

「嗯。乌纱帽且让他最后戴几天。按情节轻重量刑,恐怕他难见天日了。」他安抚地捏捏我的手指,「傻丫头,别怕。我命硬。」

我轻轻叹道,「楷之,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惜命...」

他仰起头,深邃的眸子中竟闪过一丝怯怯的天真,「我学得慢,但我会努力的。」

对着言四岁这一脸乖巧无辜,我实在生不起气,语调不由自主柔软起来,「为什么冒险?」

他沉声道,「我没有绝对的胜算。这一步棋虽然凶险,却能让对手无力回天。照片视频的视觉冲击力越强,越能调动公众情绪。我经营多年的公众形象,也能派上用场。」

「嗯,这正是易辰的猜测。他还说,你可能要...」我低低叹了口气,「转移火力,保护我。阮一旦成了媒体追逐的焦点,她袭击我的事会被翻出来广泛报道。你遇袭,比我这个小透明遇袭轰动多了。媒体的长枪短炮会对准你,而不是我。」

他怔然几秒,才慢慢说,「我和易辰师生一场,也算心意相通。」

「那天,我从你口中套出了行程——白天在外工作,晚饭约了尹晞,坦白被阮袭击的来龙去脉。尹晞震惊之下,一定不会早早放你回来。你既然不在,我就有请君入瓮的时间。」

「那个人之前来踩过几次点。我很小心,他没发现我雇佣了安保,只当我是疏于防范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我恍然大悟,「所以咱家楼下的车,每天都不一样。」

「对。」他云淡风轻道,「我架好摄像机,放他上来,制服他,报了警。就这样。」

「你说得轻巧。」我瞪他一眼,「你还硬撑着打扫了屋子,但漏掉了一块染血的瓷片。所以...还是见血了,是不是?」

「多好的素材,先拍照再打扫的。是见血了,但不全是我的。」

「言叔叔,那段时间,你已经很虚弱了。阮背后的人,是在搏命,总不会派个饭桶来...你是怎么制服了他?」

「我敢放他进屋,自然有胜算。」他的语气极平静,「若论单挑,我虽然比不上易辰,但常年刀尖舔血,基本技能总归学过一些,本来不至于受伤。」

「但我没想到,他似乎知道我的弱点在上腹。警察走后,我胃痛呕血,但之前也呕过血,所以没当回事,也没打120去医院。」

「我硬撑着上楼,进了浴室,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你救了我一命。」他笑着捏捏我的指尖,「再隐约醒过来时,有只凉凉的小手在摸我的脉搏,还抖得厉害。脖子被摸得痒痒的,我有点想笑,还想说“别怕,活着呢”,但实在睁不开眼。」

「你还有脸笑!我心理阴影比国土面积还大。」我苦着脸抱怨,「浴室里到处是血,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你翻了个面。别看你瘦,还挺宽,真不轻。」

他笑得眯起眼睛,「哦对,某人还解了我的衬衫。」

...那个,某人还隔着西裤摸了你的大腿,幸好你不知道...

他轻轻拍拍我的手背,「知道你吓坏了,是我不好。但我煞费苦心,才把易辰完好无损送回你身边,也算将功补过?」

我坦诚道,「自从我知道你的病情,心里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到你出事时,弦一下断了。如果没有易辰陪着我,真不知道怎么撑过来。」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我总惹你掉眼泪,易辰三句两句就能把你逗笑。」

「如果易辰没劝我留下...你布的局环环紧扣,都在我离开之后发生。」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故意瞒着我?」

「小洵,我不想让你感激我。」他闭上眼睛,疲惫地揉揉额角,「你推了我一把,但我下这局棋,不是为你。你不要感激我,更不欠我什么。」

我想说,我留下,不是因为感激,或者亏欠。

可是...温洵,你究竟为什么留下?

回忆彼时的所思所感,像隔着窗外的濡湿水雾。

沾衣欲湿,似有还无。

他突然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上腹。

我差点跳起来,「胃疼??」

「傻丫头,你最紧张我...」他眉眼弯弯,「博嘉说过,偶尔不适,也正常。」

我数落他,「杜主任说要静养,不能劳神,你都还没痊愈,又要跑去清江折腾...」

不对。

刚才忽略了一个关键细节。

「袭击你的人,怎么知道你的弱点在上腹?」

他避开我的目光。我瞬间会意,「苏简。你入院之前,清楚你身体状况的人,只有我,她,杜主任。」

他明显不愿详谈,「她是无心之失,不知者不怪。」

「嗯,我信她不会害你。你在抢救室里,她也急坏了。」

「小洵,你说,我的病情,他们不告诉你,也不许你进ICU探视?」

我嘟着嘴点头。

他盯了我两秒,突然笑了,「我当时还想呢,探视时间,怎么没见到你。」

我一阵心疼,「你醒着?多疼啊。」

「半醒。不疼。」他竟有点委屈,「我还想,小丫头没良心,气我折腾自己的胃,都不肯来看我一眼。」

「切,幸好他们不放我进去。」我气势汹汹,「我怒气上头把你胖揍一顿,还得被保安丢出去。」

他朗声一笑,「拭目以待。下次我再进ICU,点名喊你去探视。」

我猛地弹起来,「我抱枕呢??」

他一把将我按回沙发里。

「言楷之,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他懒洋洋掩唇打个呵欠,「好好好,不说。」

「言叔叔,上楼睡吧?」

「嗯。」他竟没拖延,缓缓坐起来,「不知为什么,听你说话,特别催眠。」

我还没来得及说「嫌我无聊你就直说」,窗外滚过一串低哑沉雷,绵延几日的秋雨又骤然落下。

他眯起朦胧睡眼,静听纷乱雨珠敲打玻璃,忽然在闪电的银光里,展颜一笑。

「雷雨天,就该躲在家里,甜睡一晚。」

他缓缓伸手过来,像逗猫一样,指尖极轻柔地挠挠我的下颌,「乖,去睡吧。养精蓄锐,明天看戏。」

老板说「明天看戏」,诚不我欺。

周五一早,我照常随他上班,他照常连轴转开会。

我和易辰最后核对了有关奇奇的文稿。他写了封礼貌的感谢邮件给对方编辑,贴上附件,按下「发送」,长出一口气。

我扬起掌心,「High five!」

他粲然一笑,响亮地和我击了个掌。

我按亮手机看新闻,「范仁信的案子又上了热搜...是因为阮被人肉么?」

「阮的热度还不够高,得添把火。」易辰的声音压得极低,「热搜是我买的,为奇奇的稿子造势。言老师给报销。」

「这...真能买??」我瞪圆了眼睛。

他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拿起我的奶茶,毫不客气喝了一大口,「你想上热搜么?我买个送给你。」

我劈手把奶茶抢回来,「我靠什么上热搜?」

他嚼着珍珠,眨巴眨巴眼睛,「...厨艺?」

佟哥正好路过,噗嗤笑了,「这句铺垫完,下一句又要蹭饭了。」

易辰咣地捶了他一拳,转头无辜地问我,「你说过,等我平安归来,连吃一周鱼丸面,一个月也行。」

我无奈地和佟哥对视一眼。

夏四岁小鹿一样的眼睛里闪着期待,没等到我的回应,一扁嘴就要撒娇,「洵洵~你骗人~」

我的心都要化了,忙揉揉他的头发,「好好好,辰辰小朋友,你什么时候能从幼儿园毕业?」

他瞬间多云转晴,隔着衬衫捏捏我的手臂,「你伤好了,也不见长肉,一阵风都能吹跑。这样下去,咱什么时候能跑上马拉松?」

我捂脸,「...这事...你还没忘?」

「你想得美。」他微微皱眉,「你现在能晨跑了么?」

「没问题...」我话音未落,小姚突然走过来,「夏哥,温洵姐姐,言老师在会议室等你们。」

我和易辰进门时,老板正打电话,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们坐下。

他一贯正襟危坐,今天却略显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面色有些青白。开了一上午的会,嗓子也有点哑。

易辰默默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老板手边,还小心避开了老板的电脑。

老板挂断电话,拿起纸杯喝了一口,「多谢。奇奇的稿子周日见报。其他工作暂时放下,专心跟进。」

易辰点头,「您指点我们抓住这个契机发稿,能借助阮和范的热度,引发最广泛的讨论和最高的社会关注度。而且,这稿子一见报,不难猜出,您被袭击和这篇稿子有关,能为阮的案子火上浇油。一石二鸟,言老师高明。」

「一石三鸟。NPA评选组委会的第一次会议通常是十月初。」老板指指手机,「刚接到消息,就定在下周三。大约十一月中旬公布提名。」

「不出意外的话,阮和范,哦,还有我,会成为这段时间最爆炸的新闻。你们的专题和近期热点直接相关,能让评委们过目不忘。」

易辰有点羞涩地挠挠头,「多谢言老师鼎力提携...您做过好几次评委,今年呢?」

「组委会发来了邀请函,但考虑到你要参评,我婉拒了。做评委要避嫌,束手束脚,不能尽力为你争取。而且,我做评委,你就算堂堂正正获奖,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易辰的耳朵红了,「我...不想辜负您的期望,但我...连提名都还八字没一撇...」

老板微微一笑,「别谦虚。不如我们打个赌,范的专题,你至少能拿个新人奖提名。」

易辰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

老板娓娓道来,「NPA的社会关注度极高,评选相对公平透明,但也只是“相对”而已。每个奖项背后,有资本纠葛,有公关斡旋,最关键的是,获奖的作品暗示了国家的政策方向、舆论导向和价值取向。」

「你年轻,理想主义,只专注自己想做的新闻,不爱算计。但你也清楚,这个行业竞争激烈,淘汰率高,要站稳脚跟,不能不运作。」

「比如,我拿第一个NPA的专题。」

夏迷弟眼睛一亮。除去在家与我闲聊,老板对往事绝口不提。迷弟对爱豆披荆斩棘的来路充满好奇。

「我读过你们的专业课教材,《中国新闻传播史》,说我那几篇稿件一石激起千层浪,多少个城市都完善了经济适用房分配和交易的法律法规。」

老板淡淡摇头,「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国家早就计划整顿经济适用房的乱象,我不过算准时间点,发出了这个社会需要的声音而已。」

易辰开口欲言,被老板微微抬手拦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易辰,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不是什么鬼才,只是时代浪潮里的沧海一粟。调查记者有创作自由不假,但所谓自由,都是社会架构和游戏规则限制下的相对自由。」

「说了这么多,重点是,我之所以断言你能拿到提名,是因为,最高法今早放出消息,《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在即。范的专题,踩准了热点。你和温洵,发出了时代需要的声音。」

易辰惊喜道,「这么幸运?」

「不是幸运。」老板耐心道,「风声两年前就有,所以我当年接下了弘毅霸凌的专题。」

「易辰,我们作为调查记者,选择讲谁的故事,以何种视角去讲,都是影响社会思潮的价值判断。但这些决定,不仅靠激情,靠理想,还要把眼光放远,有更宏观的考量。」

易辰郑重点头,「谢谢言老师教导。奇奇的稿子已经发出去了,我还能做些什么?」

「讲个故事。不是新闻里的故事,是你的故事。」老板笃定道,「范的专题,本就一波三折。组委会喜欢有故事的稿子,公众喜欢经历传奇的记者。可我们的工作,多数时间枯燥又清苦,哪有那么多热血鸡汤。坦白地说,全靠包装。」

「你和温洵遇袭的图片资料,我选出了最具视觉冲击力的,一会儿发给你。必要的时候,果断放出去。」

易辰的神色突转严肃,或者说...黯然。

他一向希望公众关心自己的作品,而非夏易辰本人。老板这番话,大概让他如梦初醒——这个行业,和他的理想国,相去甚远。

老板目光犀利,静待回应。易辰一言不发。

场面十分尴尬,还有点...剑拔弩张。

本吃瓜群众咬咬牙,鼓起勇气插嘴,「老板,你都被写进教材了?我能不能拜读一下?」

「我...」老板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哭笑不得地清清嗓子,「咳,这不是重点...」

夏迷弟目睹爱豆干张嘴说不出话,忍不住笑了,一脸严肃慢慢消散,转为暖洋洋的崇拜,笑着给爱豆解围,「洵洵,你随便找一本近十年出版的新闻传播学教材,前五十页肯定有言老师,我读研究生的时候...」

迷弟一夸爱豆滔滔不绝,我忙刹住他的话头,「那你跟着大佬混,是不是也能进教材?」

易辰还没回答,老板先脸红了,绝望地环顾四周,抄起会议桌上的一碟巧克力,咣地一声墩在我面前,「吃。」

我从善如流闭了麦,闷头剥巧克力,堵上自己的嘴。

「那个...」老板要继续提点夏迷弟,但心态似乎有点崩,居然结巴了,「易辰,我,我,说到哪儿了?」

夏迷弟倒恢复了淡定,目光炯炯道,「多谢言老师提点。您也知道,我的...背景有点特殊,再慎重考虑一下。」

「好。」老板和善让步,「你爱惜羽毛,不愿利用家庭背景博眼球,从长远看,非常明智。但你遇袭,确实是因为碰了别人不敢碰的题材。公众的关注,是你和温洵应得的认可。但是,这是你的职业和人生选择,我只是建议。」

「我不和你扯什么“奖项都是身外之物”的官话。这话我从来不信。你我都是凡人,没看破红尘,胜负得失当然重要。」

老板凝视着易辰的眼睛,语重心长,「易辰,你年轻,又出色,想要什么,就堂堂正正放手一搏,别畏首畏尾。」

「言老师,谢谢您。」易辰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所有的,都谢谢您。」

「所有的」?还有什么?

我听得云里雾里,隐约觉得被言夏CP塞了一嘴狗粮。

「应该的。」老板走过来,拍拍易辰的肩,「去吧。」

易辰起身出了门。我走到门口,却站住了,远远倚门回望,清清嗓子。

老板正整理桌上文件,闻声抬头,探询地看我。

我回手关上隔音效果超群的玻璃门,才低声说,「楷之,你是个好老师。」

「你也是。」他目光温柔,「小洵,你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老师。」

在人前,我从不叫他楷之,他也从不叫我小洵。

我转头看易辰的背影,「易辰和你...性格气质截然不同,却心意相通。我说这句,不是在嗑CP。」

「是。他是我最出色的学生。」他也目光复杂地望向易辰,三分欣慰,三分歆羡,三分酸楚,「我没有情怀,没有主义,只是个生意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枉我在鬼门关走一遭。」

我看着他鬓边闪闪的银发,眉目间的倦意,青白的双唇,忽然想抚一抚他眉间的川字。

可我没有。

就算没有这一目了然的玻璃幕墙,我也不能。

只能这么远远看着他。

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椅子上,内袋鼓起一块。

我随手一指,「少吸烟。」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无奈地笑笑,突然走近几步,柔声道,「咱家客厅里那段录像,明天上线。别看。」

「为什么?」

他低声说,「不好看。」

我心里一酸,「不就是你跟人动手么?我不怕。」

「我怕。」他轻轻叹了口气,像要摸我的头,手抬到半路,却缩了回去,「怕你掉眼泪。」

「小洵,听话,别看。」

我勉强点头,「这局棋越战越酣,你有危险么?」

在虚空里,他用指尖在我和他之间画了条线,目光笃定,「信我。咱们不会输。」

我从会议室出来,在工位上还没坐稳,各大门户网站又被阮给炸了。

根据阮被保外就医的照片,有网友认出了她所在的看守所。某正义感爆棚的司法系统公务员,匿名曝出了阮提交的保外就医材料。

我和易辰一起吃个午饭的时间,从给阮出具鉴定文件的医生,到看守所一把手,全被扒了个底掉。这效率,本摸鱼达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仔细读了网友的科普——保外就医有极严格的审核程序。阮的疾病鉴定,要由看守所工作人员带她到省政府指定的医院进行。院方负责组织相关科室医生成立鉴定小组,原则上至少三人,按规章出具鉴定文件,并附相应证明材料。

可是,阮提交的材料,不但未附证明材料,就连鉴定文件本身都语焉不详。

更轰动的是,网友还查出,涉事医院三人鉴定小组的组长,近日评上了副主任医师职称。本来,此人论文数不够,不符合三甲医院的硬性规定。但阮保外就医的第四天,评选委员会集体改口,称候选人临床技能出色,破格晋升。而评选委员会主任,恰是某副省级干部的妻弟,也是范仁信的高中同学。

背后的猫腻,呼之欲出。

阮袭击我的事,果然被旧事重提。我的病历和现场血淋淋的照片被曝出,但照片里都没有我,我的个人信息也被保护得滴水不漏——新闻报道里,我化名为「王姓年轻女记者」。

我被阮袭击时,老板严密封锁了消息,就连工作室的同事,都不知道所谓「王姓女记者」是我。老板还给大家开了个紧急会议,严肃重申,任何人问及阮,统一口径,无可奉告。

几个颇具影响力的学者和艺人也就此事发声,呼吁媒体和公众不要挖掘受害者身份信息,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哦,带头发表看法的是个出版界大咖,姓孙,和孙津山同一个孙。

口径如此一致,不难猜出,是老板拜托他们发声,意在保护我不被打扰。

晚饭之后,舆论导向已趋一致——阮不仅是个婚内出轨助纣为虐的失职母亲,更是个袭击记者的罪犯,被不能明说的大人物捞了出来,又因嗑药二进宫。

老板在清洁灶台,我趴在沙发上翻新闻,「这司法系统公务员,医院方面的线人,也是你安排的?」

他淡淡摇头,「这些关键人物都与我无关。我只稍作引导,偶尔放出些证据,助网友一臂之力。」

「小洵,有不公,就有不平,总有人不平则鸣。」

我心悦诚服地点头,「我居然火了。可惜是化名。」

他忍俊不禁,「你想火么?」

「一点也不想。」

他在我身边坐下,递来一碗切成小块的雪花梨,声音温柔得像在讲睡前故事,「那咱们就不叫别人知道,好不好?」

我随手点开个链接,第一张配图就是Confianza咖啡座外,混着雨水的淡红血迹淋漓一地。旁边还躺着个香槟瓶。

哟,真眼熟。

老板猛地扭开视线,「别看了。」

我乖乖合上电脑。

「我最见不得这些。」他叹了口气,「那天,是我把你从人行道上抱起来的...你呀,虽然高,但细长细长,轻得很。」

我捂脸,「我神志不清,是不是吐了你一身?」

「没有。」他神情恍惚地摇头,「我...抱着你等救护车,一身都是你的血。雨很大,你在抖,我怕你冷,更怕你淋雨,用西装把你裹起来,又遮不住...」

我依稀记得,当时朦胧的意识,湮灭的声音光线,锥心蚀骨的剧痛,他僵硬颤抖的怀抱,还有右肩传来的,他迅疾的心跳。

「后来救护车到了,急救人员怕你有脑损伤,不许我碰你,我只能...」他摇摇头,喃喃道,「我好些年没那么怕了。上次还是...」

他突然缄口不言。

但我听得明明白白,如暮鼓晨钟。

我见过他的两滴泪,却不曾见过他崩溃的样子。

可睿睿见过。

——「一个月前,在妈妈办公室,他穿了件很脏的灰衬衫,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哭鼻子。」

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他低沉得很,像在怄气,又像劫后余生的怔忡。

——「小洵,我是个病人。你...别再吓我了,算我求你,好么?」

——「你答应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我不是易辰,次次都劝不住你。」

——「算了,你自己的命,自己不当回事,我有什么办法...」

他被送进抢救室时,我的恐惧和焦急,仍历历在目。可我却从未认真思考过,我生死未卜时,他的惊恐自责。更何况,事情发生时,他就在街对面。虽然是我执意不许他过来,但在他看来,我身上发生的任何不测,都是他的错。

她自己的命,自己不当回事,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他,再绝望,也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逝去,却无力回天,他经历过一次,哪里还承受得起第二次。

用不了多久,阮案真相大白,几亿人都要称颂言楷之是铁骨铮铮的屠龙剑客。

可早在百炼成钢之前,他也曾是个孩子,独自照顾支撑着自我毁灭的母亲,坚强又错位。

如今,那个青涩的,无助的,孤独的孩子,被他深深埋藏进记忆的最底层,可偶尔,还是会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我。

苦难生生淬炼出的,是他的铠甲。铠甲能扛住风急雨骤,铁马冰河。

可他胸腔里那颗依然柔软滚烫的心...会被摔碎啊。

他静静看着我,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倦意和无奈。

「你是聪明,是坚强,可也是个娇嫩的小姑娘,像片花瓣一样,碰一下都怕碎了。」

「你和阮斡旋时,不许我过去,有一时一刻想过我么?你如果...」他目光迷离地摇摇头,「我怎么办?」

我无话可说。

他轻轻抚上我的后脑。毛茸茸的碎发下,是几道斑驳的疤痕。

「小洵,你总说我擅长照顾人。」

「你看看...你,还有她,都被我照顾成什么样了。」

我牢牢握住他的小指,「言叔叔,我不会突然离开你。安心。」

他的手掌一颤,软绵绵瞪我一眼,「光会哄我。我要是信你,言字倒着写。」

我斜睨着他,「言字倒着写,也不是头一回了。尊严呢,言老板?」

他羞赧地咬咬下唇,「好像...被小猫偷走了。」

中秋假期调休,周六是工作日,写字楼人声鼎沸。

我和易辰正讨论清江的采访记录,小姚突然一声惊呼,「这视频里是言老师?!我没看错吧?!」

陈帅随口问,「什么视频?」

小姚捂着嘴,声音有点抖,「W网,首页头条!」

我和易辰对视一眼,他迅速打开浏览器。不光是我们——小姚这一嗓子,一屋人陆陆续续全点开了同一个视频。

每一枚棋子落下的契机,老板都掐算得精准无比。昨天,公众和媒体还好奇我的身份。今早,老板被入室袭击的视频流出,媒体的长枪短炮都会调转方向,对准家喻户晓的他,再没人关心我这小透明。

果然,这视频迅速占领各大门户网站首页头条。

我一目十行读了报道——某黑客入侵了老板家里的网络系统,获取了监控视频,截取一小段发上了某程序员出没的论坛。因为老板一向不露脸,这黑客又敬重老板不畏强权的气节,对视频中人物的面部做了模糊处理。

视频被打上了「包含暴力内容,可能引起不适」的预警。看进度条,只有两分多钟。预览图片看不清面容,但看身形衣着,是老板无疑。

主角尚未回应,但有眼尖的网友指出,视频里,他的袖扣在搏斗中滚落在地,轮廓特征明显,是Chopard秋冬限量典藏款,和盛美人九月中旬出镜带的耳环是情侣款。

嘿,这么一来,连娱乐八卦板块都被老板霸了屏。

我愣愣地盯着预览图片出神。易辰按住我搭在鼠标上的右手,「洵洵,别看了。」

「这“黑客”,是你?」我低低耳语。

他点头。

「视频...血腥么?」

他叹了口气,「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你...更受不了。」

话音未落,老板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昂首挺胸走出来。

他刚结束个电话会议,手里捏着工作日志,本子里还夹着只笔。

一屋人瞬间鸦雀无声,齐刷刷抬头看他。

老板皱皱眉,扫视一圈,迅速了然,沉稳笃定道,「拜托诸位,不回应,不评论。」

大家纷纷点头,陆续低头工作。

只剩我还仰头注视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勉强笑了一下,微微摇头。

他是说,「别看。」

我轻轻点点头。

他移开目光,大步走进办公室。

视频一流出,这一层的座机手机全被打爆了,全世界都在打探小道消息。老板倒若无其事,照常工作。

下午,易辰去参加个新闻发布会,我留下处理些杂七杂八的文件。有几份报销单据要找老板签字,我去他的办公室敲门,无人应答。会议室也没人。

我随口问陈帅,「陈哥,老板不在?」

陈帅边泡茶边说,「没见他出门啊。」

我莫名放心不下,放下文件,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在楼道里转了一圈,又去了吸烟室,茶水间,文印室。

不见人影。

经过楼梯间时,隐隐闻到...熟悉的烟草味。

推开沉重的门,走廊里的灯光泄进幽暗的楼梯间,灰尘飞扬在一簇澄黄光晕里。

在楼梯间里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写字楼有四十来层,楼梯间虽然装修精致,却从来没人用,灯泡都灭了几个。楼梯扶手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往上走了两层,没人。

我又往下走了一层。

墙上斜倚着一叶颀长的身影,微微垂着头,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指缝间微弱的橙色火星一闪一闪。

我在距他一层的地方驻足,静静的,远远的。

他默默吸完一支烟,俯身将烟头按在脚边的烟灰缸里,又燃了一支。

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Zippo赤色火光一跃的瞬间,他紧锁的眉心才隐约可见。

他将Zippo和烟盒揣回西装内袋里,余光猝然扫到我。

我没出声。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弯腰拿脚边的烟灰缸,要掐烟。

「不用。」我轻声阻止,「我...打扰你了么?」

他直起身,看了我两秒,缓缓摇摇头,「过来。」

他的男低音低沉醇厚。这两个字,仿佛陈述一个颠补不破的真理,也弥漫着深深压进骨子里的倦意。

我走下楼梯,与他并肩。

他把烟递给我,「拿一下。」

我举着大半支烟。他脱了海军蓝色的西装外套,铺在楼梯的瓷砖上,自己随意坐下,又拍拍身边。

我小心坐下,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将烟递还。

辛辣烟雾弥散开来。

他面无表情,目光聚焦在虚空中某一点,一口一口吸完了一支烟。

烟雾极静。

他也极静。

最后,他把烟按灭,清清嗓子,「在想什么?」

我咬着下唇盯着自己的膝盖,没出声。

在想...家里的客厅。

落地灯暖黄,映着三架宽阔松软的米色沙发。沙发上,是我每天抱着裹着的驼色毯子。茶几上的玻璃果盘里,总放着洗净的当季水果,棕的山竹红的荔枝黄的樱桃,果香四溢。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一晚,客厅里发生过一场怎样的殊死搏斗。

几亿人都看到了。可他不许我看。我更不敢去看。

那一夜,他躺在浴室的地板上时...我的确注意到他身上有淤青和外伤,可我一门心思找主要的出血点,只当他的伤是倒地时撞到了什么。

若非易辰劝住我,我已经在对面的家里,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都说言楷之严谨周密,算无遗策。

千真万确。

他连自己都算计,算计得狠辣不留余地。

以身为饵,将自己最顽强却不堪的时刻,血淋淋剖开,袒露为几亿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屠龙剑客,该是易辰的样子,携着少年般的意气、锐气和豪气。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言楷之...却不像屠龙剑客,即使是我未曾得见的,年轻的他。

我的胸口一跳一跳地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什么都不能说。这是写字楼,隔墙有耳,有多少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每时每刻,如影随形。

他本就逼仄的私人空间,经过这次轰动全国的曝光,无疑会越发窒息。

外面高堂素壁,明窗净几,可他的遁形之处,只有这昏暗局促的楼梯间。

举重若轻,落子无悔,也不是...不疲倦,不难过啊。

他转头看我,目光蓦地一沉,抬手指指自己的下唇。

我会意,松开牙关,手背擦过下唇,拭下几丝血痕。

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柔声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想...客厅。」我凝视他墨黑的眸子,「这烟味真苦,你不觉得么?」

他的喉结上下动动,竟然眯起眼睛笑了,「苦,也不苦。」

我们静静对视。他在微笑,我很错愕。

我正怀疑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他平静道,「走吧,回去工作。」

我站起身,拾级而上,却又站住,「我...下楼买个奶茶。」

在这风口浪尖上,我和他一起从楼梯间出来,被人看到,怕又是一场风波。

他拎起地上的外套,拍掉灰尘,突然低头闻了闻西装的袖口,温存一笑,「你这款香水,在我身上,是柑橘调。在你身上,像橙子奶糖。」

老板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停了一些药,终于能正常开车。

七点钟下班,他开车我坐副驾,正闲扯,尹晞的电话打进来。

「小妹,你老板的视频,看到没?」

我和老板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尹晞,连你这不看新闻的人都看到了?」

「你老板这几天热搜屠榜,随便点开个网站都是他。那视频点击量好几亿了。」尹晞的声音吊儿郎当,「他身手不错,但这视频...真有点吓人。」

我的喉头有点发紧,把车窗开了条缝想透透气,可晚高峰的环路上汽车尾气刺鼻,我又默默关上车窗。

尹晞追问,「哎?视频你不会没看吧?」

「嗯。」

他沉默了几秒,突然问,「你老板还活着吧?」

我当场炸毛,「尹晞你怎么说话呢!」

「好好好,当我没说。」他蔫蔫地嘟囔,「关键是...这视频光有殊死搏斗,没结果啊,可吊人胃口了。你家被砸成那样,还能住人么?」

「能。我晚上回家,窗明几净,毫无痕迹。这田螺姑娘要是改开保洁公司,肯定能敲钟上市。」

老板边打方向盘,边勾勾唇角。

尹晞有点紧张,「干你们这行,这么玩命么?我这儿最近小有进展,再加把劲,咱们尽早回家。」

「正常的记者不玩命。」我瞥了老板一眼,「就言楷之是朵奇葩。」

老板无奈地笑了。

「小妹,五分钟前刚出的新闻,你看见了没?那个黑客又曝出了你家的照片。妈呀,这一地血...我都有点方。」

这就是老板拜托易辰拍的照片了——「要新闻级别的照片,越血腥越好。」

「说正经的,你老板真硬气。」尹晞幽幽叹气,「雇凶袭击他的,不会也是那姓阮的老巫婆吧?」

这不,正中老板下怀——尹晞都能猜到其中联系,几亿吃瓜群众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周日一早,奇奇的新闻见报,更坐实了阮的嫌疑。

我燃烧生命从阮口中套出的话,还有奇奇透露过的,存在其他受害儿童的可能性,都被易辰写进了稿子。易辰的笔触冷静客观,也毫不避讳,一针见血。

继父性/侵,团伙作案,母亲失职,精神控制,桩桩件件都踩在全国家长最敏感的神经上,舆论哗然。

几天之内,老板和易辰接到了无数媒体的采访邀约。但是,师徒二人口径一致,一律婉拒,只发了个礼貌又坚定的联合声明——呼吁公众关注新闻本身及未成年人保护,恳请媒体朋友尊重调查记者的工作性质和个人隐私,不要关注记者的私人生活。

越是神秘,越抓眼球。言夏二人在公众眼里,俨然成了媒体的良心,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屠龙剑客。

尤其是老板。

杜主任匿名接受了采访,证实老板因为急性胃出血和失血性休克进了ICU,险些性命不保。

这采访一出,「#心疼言老师」荣登热搜榜首。

我出门买个奶茶,店里的小电视里,女主播都在声情并茂地心疼言老师。热议程度,差不多就是把对面那个帝都地铁上的五八同城携程必胜客广告,全换成「心疼言老师」。

这个被全国人民心疼的言老师,自己倒不怎么心疼自己,996福报照旧。连带着我也强行996——他恨不得把我拴裤带上,走哪儿带哪儿。但凡他是个女生,我们早就成了手牵手去厕所的姐妹花。

不出一周,馀武警方公布了调查进展——阮雇凶杀人的全过程浮出水面。原来,案犯们还策划过其他方式,好在老板的安保密不透风,侥幸逃过一劫。

我看到新闻时正吃早餐,瞬间一身冷汗,三文鱼芝麻菜三明治才咬了两口,就难以下咽。

老板抢过我的手机,一目十行扫了眼新闻,笑着摇头,「我这条命才值四百万。在这小区,连个客厅都买不下来。」

我有点忧虑,「你一个人跑去清江,不怕被打击报复?」

「我自有安排。」他胃口倒好,拿起我剩的半个三明治,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他们就算恨得牙根痒痒,也没证据指向我,只能吃个哑巴亏。而且,就算现在封了我的口,猫腻也捂不住了。」

「小洵,我们已经抽掉了底层的梁柱。民意一边倒,公检法一出手,大厦将倾,谁还敢顶风作案报复我?」

的确,舆论这把利刃,老板掌控起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

引爆阮案的关键细节,全部来自不相干的人——冉赵官宣分手,是双方工作室协同议定;阮的照片,意在抹黑冉小花,由狗仔曝出;分析照片,人肉出阮的身份,是饭圈无心插柳;阮保外就医的猫腻,是不知名网友不平则鸣;老板遇袭的视频和照片流出,是「黑客」仗义执言。再后来,司法机关介入,迫于舆论压力雷霆办案,更和老板无关。

表面看来,言楷之只是伸张正义的调查记者。

他这双搅动风云的手,干干净净,不染血泥。

再后来,某官媒发了社论,给整个事件定了性。老板和易辰还喜提官方表扬,成了新闻工作者的标杆。可惜这边没有「感动中国」,如果有,被全国人民集体心疼的言老师铁定能有一席之地。颁奖词么,就让夏迷弟写,保证情真意切惊天地泣鬼神。

那时我还不知道,未来的数月间,范案和阮案撬起了馀武虐童犯罪网络的一角,也引发了政坛的剧烈地震。正如老板所说,阮背后那一连串保护伞,再一手遮天,也压不住失控的舆论,和一边倒的民意。

根据奇奇提供的信息,警方的确在范的书房里发现了照片。因为涉及要案刑侦和儿童隐私,照片内容从未公之于众,我也不得而知。

这都是后话了。

许多年之后,言楷之早已不再是我的老板,但我仍是他的学生。每每想起阮被保外就医的那一夜,回忆仍历久弥新。

我伤势未愈,瘫坐在地涕泪横流。他的怀抱温存安宁,语气却如锋刃之上冷光一闪。

「敢在我眼皮底下捞人,他们大概忘了,我是个记者。」

「别劝我。我言楷之还有一口气在,阮幼眉就要把牢底坐穿。这口气,我咽不下,更不想咽。」

「我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明哲保身。现在我要计较,一个也别想全身而退。」

「我布局比他们谨慎周全,不露首尾。」

「我家的小丫头,自己都舍不得弹一指甲,他们凭什么欺负?」

这个大骗子,偏偏一诺千金。

我是引发这场风暴的关键一环,但我也无比清醒——他的决定是审慎的,长远的,不是头脑一热,冲冠一怒,更不为泄私愤。

这局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殚精竭虑的筹谋和斡旋,我根本无法想象。

就比如,收网前一天,他穿得返璞归真,去了帝都,总不会是去买点心的。

阮案背后的谋划,他再也不曾提及,我也从不曾追问。

警方公布雇凶杀人案调查进展之后,我也无心再跟踪阮案,只偶尔前排吃瓜。

因为,忙。

工作狂要远赴清江,我帮他收拾行李,交接工作。

周五一早,我打着呵欠下楼,咔嚓一声,被闪光灯晃得有点懵,「老板你干嘛?」

「试相机。」他又咔嚓了一张。

我走进厨房做早饭。闪光灯亮个不停,一抬头,小巧的相机仍对着我。

...我睡裙都没换,头发都没梳...心累...

我把老板点名要吃的班尼迪蛋端上桌,他才放下相机,慢悠悠坐过来,「我不在,你的安全也有保障。别怕。」

我点头,「阮的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切开水煮蛋,金黄满溢,「都说了要给你出气,不骗你。我厉害吧?」

「厉害。」

言四岁不满地剜我一眼,「没诚意。重说。」

我拼命模仿夏迷弟的星星眼,「爱豆你英明神武。」

「这还差不多。」他吃了口松饼,一脸满足,「晚上请你吃榴莲酥,就当庆祝。餐厅直接去机场。」

老板在清江暗访用的手机响起来。

「易先生,房租我们收到了...」

...易先生?!噗...

易先生言简意赅说了几句,挂断电话,「笑什么?」

我扶额,「易先生这化名...你们这边,有没有部电影叫《色戒》?」

他茫然地摇头,「易辰选的化名姓易,我演他的堂兄,所以是易先生。这片子好看么?正好在飞机上聊作消遣。」

「历史悬疑爱情元素俱全,获奖无数。」我弱弱问,「...你要删减版的,还是未删减的...」

他调侃地挑挑眉,「你看的,肯定是未删减版。」

我一拍桌子,「这是正经电影,正经的!」

「你呀,表面上豪迈的很,其实经不起逗,动不动就脸红。」他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我不在家,你少看悬疑惊悚片,把自己吓得睡不着。」

「你怎么知道?」

「听你和易辰讨论过几部片子。」他笑道,「胆子小还非要吓自己。有几次,凌晨经过你门口,看灯还亮着,轻轻敲门没人应。肯定是看完电影,吓得不敢关灯睡。」

我...捂脸。

「还有一次,十一点多,你非要拉着我聊天,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死活不肯去睡,想必是被吓得不敢回屋。后来,你和我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你,只好任你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我记得那个冬夜。老板猜的没错,我看了个反社会连环杀手的纪录片。次日清晨,我是被热醒的——身上摞着两条厚棉被,被角掖得严严实实。有一种冷,叫室友觉得你冷。

他顿了顿,柔声道,「我不在家,你早点起床,好好吃早饭。入秋天凉,少吃冰淇淋,蛋糕我都订好了,但你要有节制。厨房水槽容易堵,我刚处理过。物业的维修电话存你手机里了,必要时喊人来修,别自己弄,容易伤到手。」

「少熬夜,也别看吓人的剧集。非要看的话,就把易辰叫来陪你。」

我无地自容地嘟囔,「人家易辰废寝忘食跑新闻,我哪好意思把他带跑偏...」

老板宠溺地拍拍我的发顶,「我家的小丫头,既勤奋,又聪明。你呀,只是对做记者没兴趣。」

我诚恳道,「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知道。但你志不在此。」他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工作尽责就好,不必强求。你总有一天要回家,闲暇时间,不妨做你真正感兴趣的事。」

老板签字盖章批准我摸鱼,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有点晕。

「言叔叔,你这样做资本家,不亏本么?」

「你的薪水不算高,胃口像只小猫,几片刺身就能喂饱。」他展颜一笑,「我放养你几个月,还不至于破产。」

到了机场,已经八点多,暮色深沉。

老板破天荒穿了条质地不怎么精良的牛仔裤。他找车位,我抬手挽头发。

他停稳车子,看着我盘丸子,困惑地问,「你为什么总把头发盘得乱乱的?」

「不乱的不会。」

他笑着伸手过来,轻柔地解了我的发圈,「我会。」

「教我?」

「不教。教会你,我还有什么用?」

他的指尖清凉。我突然眼眶泛酸。

「好了。」他拉下遮光板,指指上面的镜子,「好看么?」

我含泪点头。

他语气轻柔,「傻丫头,怎么又要掉眼泪?」

「你入院前,是最殚精竭虑的时候。」我吸吸鼻子,「明明那么辛苦...还帮我整理衣柜,给我梳辫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有什么。咱们赢了,才是最重要的。」他自嘲地笑笑,「你没看到么,全中国都在心疼我这个屠龙剑客。别怕,我有分寸。」

我扁扁嘴,想笑更想哭,「你才不是屠龙剑客。」

他将我面颊边的碎发轻轻拨至耳后,调笑道,「他们都上当了。我是恶龙。」

我拉开车门,「你不是恶龙。但也绝不是什么屠龙剑客。」

他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脱了西装和衬衫,露出深蓝色T恤。

...居然是某电脑城的文化衫,粗制滥造一洗掉色的那种。我见惯了他西装革履,这文化衫...着实有点违和。

他肩宽腰细,肌肉薄而实,天生衣架身材,只是太瘦,肩胛骨锁骨都是疲惫又顽强的弧度。

「做戏要做足全套。」他从包里拎出件破破烂烂的帽衫穿上,「我在清江是修电脑的。」

「你会修电脑?」

「速成。」他把衬衫西装叠好,「这些带回去吧。」

柏油地面雨后湿滑。我朝他走去,却脚下一滑。他眼疾手快扶住我的手臂,「小心。」

我站稳脚跟,他放开手,目光里满是担忧,突然说,「你说你很少读现代诗。」

「嗯,我更喜欢古诗词。」

他背上背包,合上后备箱,「想到一阕《江城子》。」

《江城子》,最著名的,是苏子那阕「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心头一颤,却佯装无事,「哪一阕?」

「你最能猜我的心思,不妨一试?」他抬头望望,「可惜今夜无月。」

我思忖片刻,试探着说,「谢逸。”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他自然地接上,「小洵,别怕。」

他的笑意清澈笃定,仿佛秋夜急雨洗过的月色,也像拂过万丈红尘却了无痕迹的朔风。

可是...楷之,你眸子里的克制与不舍,自己听得到么?

不知怎的,相比西装革履的言老师,穿着文化衫牛仔裤的他,仿佛更松弛些。

可即使朝夕相对近一年,我仍难以全然信任他,更难以分辨,哪一刻是戏,哪一刻是他。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像一根拧到极限的弹簧。他的故事,我只知一半。可就连这一半,世上千千万万人中,恐怕也只有我,能窥探一二。

讽刺的是,几亿人都在「#心疼言老师」。

我猝然脱口而出,「精卫填海。」

「什么?」他困惑地皱眉。

「楷之,你说过,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你说,你当时没有退路,只能野蛮生长,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也说过,我太年轻,太干净,也许不明白,人活下来,可能靠爱,也可能靠...恨。」

我注视着他的眸子,「你根本不是什么屠龙剑客。你更像...精卫填海。」

他蓦地转开目光,将换下的衬衫和西装外套递给我,恍若不经意道,「小洵,我可真怕了你。」

我的掌心覆在尚余体温的衬衫上,在雪松苦橙花和柑橘香里,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这一句,不是亲昵的调侃,也不是慈爱的赞赏。

我在他眼里见过哀伤,疲惫,愠怒,两难,可真真切切的恐惧,却是初次得见。

那一星恐惧只一闪,就湮灭无踪,像濡湿柏油地面倒映的幢幢灯火,隔着起雾玻璃的银亮星子,看不真切,更触不可及。

我勉强笑笑,「走吧,送你去安检口。」

「回去吧。」他敛起复杂的情绪,微笑道,「你呀,再送几步,恐怕又要掉眼泪。眼泪汪汪地开车,我怎么放心。」

我没再坚持,「那,我走了。」

他牵起我的手腕,把车钥匙放进我掌心里,凝视着我腕上青紫的血管,欲言又止,似乎在做一个挣扎的决定。

终究,他还是微笑摇头,「去吧。我看着你走。」


你们看到了吧,我们的温·爱岗敬业模范·金条发烧友·杀人诛心小能手·洵,是人间清醒,不是个真善美傻白甜完美女主。她被伤害过,也有童年阴影,所以自知理智得很,不那么相信真爱。

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不在这个世界里谈恋爱。用易辰的话说,「她不敢也没心思在这边谈情说爱。因为,这不是她的家,她心里有根弦一直绷着,多累啊。」

很多事情,她不知道;更多的,她不想知道,就佯装不知。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对伤害的承受能力有限,所以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甚至有点简单粗暴。同样,用易辰的话说,「她真舍得快刀斩乱麻,不留余地,不念旧情。她最温柔,也最狠心。」

快到大结局的时候,你们可能对她这个特质...又爱又恨。

这一更夹带了很多心理学科普,希望没有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

我没有避讳敏感又沉重的话题,比如抑郁症患者弃世背后的伦理困境。作为笔者,我无意对这些话题做价值判断,洵洵说的话,只是在当时情境下她对言老板的安慰。相信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评断。

「敏感度有点高的灯」这个比喻,是我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想出来的。其实,人面对创伤的神经和生理反应,可不像灯那么简单。

但是,洵洵给言老板科普PTSD,总不能讲海马体杏仁核前额叶皮质吧...而且,洵洵也的确是盏敏感又温柔的灯啊。

Demi Lovato的《Sober》描写的是自己物质滥用的经历,整首歌很坦诚也很揪心。之所以写言老板酗酒的母亲,我想探讨的主题是transgenerational trauma(创伤的代际延续?不清楚这个翻译对不对,请同行小伙伴指正)。也就是说,创伤的后遗症,会通过原生家庭代际传播。但这个主题过于宏大,限于篇幅和笔力,我只能浅尝辄止,写一个小小的掠影。

洵洵给阿璟的最后一条短信,取自《Grey's Anatomy 实习医生格蕾》里Lexie和Mark的对话。这部剧是我的白月光(但是Derek死后果断弃剧),Lexie和Mark是我的意难平。

Lexie:「You have to stop. You gotta stop talking to me and checking on me and talking to my boyfriend. I love you, and I'm always gonna love you, but I don't want to love you. I want to be happy, and Jackson makes me happy. And if you keep pulling at me, I'll come back to you.

Mark:「You're right, I'm sorry.」

Lexie:「You got what you wanted. You wanted a family, so please just let me have what I wanted.」

最后,严正谴责言老板在公共场所到处吸烟,还让洵洵吸二手烟的行为!

严正谴责言老板的父母驾车带婴儿出行,不使用安全座椅的行为!

请勿模仿!!

这篇文是在医院里躺病床上修的,如果有错别字病句什么的请大家谅解~完结之后应该会大修一次~

本文标题: 腐草怀萤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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