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八年年馑，中原大地持续干旱，千里无庄稼，百里无鸡鸣。南阳盆地西南边陲，在这连续三年的旱灾中首当其冲，军阀混战，如篦如梳的征粮派款逼得穷人卖儿卖女，一时间，饿殍当道，盗匪蜂起。

　　那年吕和尚才八岁，脚底下还有一个弟弟。村里村外，树皮草根被饥民疯抢殆尽，饿死的人沟死沟埋路死路埋，活着的人也浑身浮肿眼睛发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爹妈眼见顾不住性命，听两个皮包骨头的儿子嗷嗷哭叫，不禁心如刀绞。

　　人不该死有救星，一个少林寺游方和尚路过这里，和尚慈悲，他说：“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度有缘人，我观你家大孩颇有佛性慧根，让他跟我逃一条活性命吧！”

　　剔一棵禾苗周遭茁壮，省一口吃的全家裹腹。爹妈自然千恩万谢，饱含热泪让和尚带走了大儿子。

　　走七州过八县，师徒两个沿途化斋度日，终于回到嵩山地界。老和尚原本少林长老，在少林遭受兵燹之时离寺出走，如今回寺坐禅，收吕和尚当了关门弟子，他把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爱徒，期待他有朝一日能将少林武术发扬光大。吕和尚天生一块学武胚子，苦练十五个寒暑春秋，尽得少林七十二路武艺真传。

　　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打到河南，国将不国了。师父对吕和尚说：“我少林一派，自古以扶弱济困为己任，国难当头，隋末十三棍僧救唐王，明朝少林僧兵抗倭寇，他们个个骁勇善战、冲锋陷阵，不愧为矢志报国的硬汉。你师伯师叔调教的弟子，有几人早已加入抗日前线，个个都是好样的。现在你深得为师武艺精髓，报国杀敌的火候到了，出山到前线去，替少林一脉打出威风，为师在这里坐等你的好消息！”

　　吕和尚谨遵师命，乱世投军，参加了国军序列的敢死队，在很多战役中勇猛冲锋，用一百零八颗日寇的头盖骨穿成胸前的一串念珠；用身上九处触目惊心的伤疤荣获特务连上尉连长的军衔。

　　转眼日本投降，国共逐鹿中原。吕和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没顾得急流勇退，随即就和解放大军干将起来。错保庸主的吕和尚贪恋红尘，全然忘却师父当年的谆谆教诲，此刻他近墨者黑，手握那把令日本鬼子望风胆寒的鬼头大刀，助纣为虐而不能自拔。到解放战争后期，三年来他官阶连升三级，借两手鲜血染红了少将旅长的鲜红顶戴。

　　官场多贪婪，欲海自沉沦。但民心向背决定战争的走向。淮海战役接近尾声，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千军如卷席，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几大兵团已成为瓮中之鳖，陷身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华东野战军在粟裕将军指挥下，将杜聿明匪帮合围在徐州西南百里之外的陈官庄一带，对杜集团军发动猛攻，杜聿明困兽犹斗，命令各兵团不惜一切代价分路突围。吕和尚所部因为善于冲锋，被杜聿明倚为尖刀先锋旅。吕和尚凭着匹夫之勇杀了几进几出，但在解放军铜墙铁壁一般的阵地面前也是孤掌难鸣。在紧急作战会议上，杜聿明向吕和尚封官许愿。几杯酒下肚，吕和尚胆气陡壮，他吃了砒霜闹老虎，夸下海口：吕某人最擅飞檐走壁，乱军之中取上将头颅犹如探囊取物！诸君待我小试牛刀，今夜五更潜入共军前敌指挥部，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斩杀敌方几个大官制造混乱，然后请诸位四面突击冲出重围！

　　是夜，他穿一身夜行衣靠，头紧脚紧腰紧一连三紧，手拧那把鬼头大刀，绕过对方阵地，连摸七道岗哨，早已接近解放军前敌指挥部。又一招燕子三俯水，几个起落，身如鬼魅，轻轻落在厅堂屋脊之上。揭瓦看时，欣喜若狂！你道如何？原来屋里有一干高级将领正围着沙盘在推演阵法！

　　天助我也！吕和尚突然恶从胆边生，自腰间摘下两颗手雷……

　　黑手高悬，在劫难逃，眼见野战军指挥部就要成为一堆坟墓。说时迟那时快，吕和尚忽觉手腕一麻，两颗手雷倏忽不见，耳边传来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倒行逆施岂能回天？孽障，还不放下屠刀，难道逼为师亲自动手吗？”

　　吕和尚大惊失色，他知道此次师父下山，肯定专为寻他而来。不由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瓦垄之上。

　　原来粟裕早就料到吕和尚情急之下会行刺司令部，预先派部队里的少林弟子前往嵩山搬来师父镇唬他。

　　吕和尚被俘下狱，手上脚上砸了重镣铁链。

　　师父临行来探监，摩挲徒弟的光头告诫：“天命不可违，蚍蜉空撼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为师知道，铁门铁窗铁锁链，锁不住你的人，也锁不住你的心。你自己要在心中加一把锁，除却两手血腥，二次洗心改面。我佛慈悲，方能略迹原情，容你再登西天极乐世界。”

　　吕和尚不服，说道：“师父曾经教诲徒儿，国难当头，理应扶危济困为己任，您难道忘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遗训吗？”

　　师父双手合十：“罪过罪过！天下者，非一人者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国民党政府腐败透顶，派系林立，当权者无官不贪，四大家族疯狂敛财，陷百姓于水火之中于不顾。为师一路走来，沿途水旱蝗汤饿殍当道，贪官污吏不体恤百姓苦难，反而敲骨榨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政府，岂能与贞观之治的明君李世民相提并论？共产党以民为本，如火如荼搞土改，耕者有其田，到处喜洋洋，得民心者得天下，解放区的天，好一片明朗景象啊！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掏心窝子说，你们八百万正规军，为什么屡次败在看似弱小的解放军手里？”

　　吕和尚想起打小遭受的苦楚，想起淮海战役中老百姓冒死支援解放军的滚滚浪潮，他哑口不言了。

　　他二次被师父摩顶受戒，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心里没了一丝底气，也渐渐失去对抗新政府的暴戾之气。

　　欠下的血债早晚要还，旋即解放，初审被俘战犯，他因为罪大恶极，被新政权判了死缓，实行劳动改造。

　　心中有佛，倒也不觉得惊惧；劳改之余，他盘坐铁窗面壁忏悔，只等一声枪响，把他三年来犯下的罪孽一并消弭。

　　二.

　　一场突发的大火改变了他将死的人生。

　　监狱对面是一座七层楼的战略仓库，里面装满了抗美援朝的一级战备物资。暗藏的国民党敌特分子不甘心他们失去的天堂，对新生的人民政权怀着刻骨的仇恨，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有人混入仓库，朝里面投放了几枚威力巨大的燃烧弹。

　　熊熊烈火映红半个夜空，应急警报频频鸣笛，整个城市人声噪杂，公安车、消防车、救护车一起赶来抢救物资。火借风势越烧越旺，毒蛇信子一样的火苗呼呼向上猛窜，刚刚起步的共和国消防队根本无法遏制蔓延的火势。军管会领导火速赶到现场，他望着喷射不高的水枪大声疾呼：“谁把水龙头送上楼顶，谁就是人民的功臣！”

　　然而，大火早已封锁了楼梯道，如此高的楼顶，纵然插上翅膀也难以飞上去。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几个年轻力壮的共产党员抬起水龙头，冒死冲进烈火肆虐的楼道口……

　　滚滚烈焰马上吞噬了勇士们的身影，他们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几声“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响亮口号传出来，向上拉动的管材停顿了，瞪大眼睛的人们再不见一个烈士回头。

　　死刑犯狱中，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放声歌唱。

　　一条黑影忽然蹿出被强力拽弯的铁窗，一招燕子三俯水，几个腾挪便从大墙内一掠而过！看似身轻如燕，落地却当啷有声——来人脚踝处戴着粗大的铁链！脚刚着地，一根水管已攥在手中，他再次腾身一跃而起，手脚并用，贴墙挂画，壁虎一样蹬着墙上的砖缝蹭蹭往楼顶攀登。

　　好一个少林蝎子倒爬墙的真功夫！脚镣拍打着砖墙，叮当二声，火苗在他脚下闪烁，他浑然不觉。这时目瞪口呆的人们才放声惊呼：“逃犯越狱了！逃犯越狱了！”

　　不是逃犯，是鏖战祝融的一尊烈火金刚！

　　一步升空一步血呵！终于，水管艰难地架到了七层楼顶，水龙头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上下救火队伍一起努力，熊熊大火渐渐被压制下去。国家财产被降低到最小的损失，而那位攀爬高墙架水龙的壮士，此时却扑通一声栽倒在烟熏火燎的楼顶上……

　　消防队从楼上抬下此人，只见他满面烟灰、浑身烧伤，一半的手指脚趾被墙面的高温烫熟了，身上充满一股烤肉的气味。

　　医院里，军管会领导和监狱长拉住吕和尚残缺不全的手，激动地说：“老吕啊，你为新中国立下大功一件，我们一定会为你申请减刑。”

　　吕和尚躺在病床上，眼中热泪好比开闸的新渠。这位铁打的军汉，此刻感觉到佛祖重新回归心中。入狱以来，他接受共产党政工教育，在大是大非面前，深深的负罪感一直压得他喘不过一口气。

　　更想不到的是，他伤愈不久，日理万机的周总理路过这里，听到关于吕和尚救火的壮举，感慨万千，说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是个典型的例子嘛。当着吕和尚的面，周总理下达了第一个战犯的特赦令。

　　一见这位共和国的大人物，吕和尚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总理说：“好汉，不要激动嘛，当前养伤要紧。你立了功，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特赦后，你回到地方，要重新做人，接受人民群众的再教育。”

　　三.

　　特赦了，就地释放，遣返原籍。吕和尚的籍贯却成了困扰领导的一个难题。他模糊记得师父当年把他从南阳带出来，一晃二十多年了，师父已经圆寂，具体属于哪县哪乡？现在确实想不起来了。

　　他被遣送到南阳，南阳专区政府只好按图索骥，从蚂蚁一样的村名中寻找姓吕的村落，每寻一处，必领他前往仔细辨认，寻了不下十几处，吕和尚一直摇头。他说，家乡村子不大，依稀记得，门前有棵大柏树，房后有个大竹园，竹园当中还有个大碾盘。小时候我和弟弟围着碾盘捉迷藏，弟弟蒙了眼，转圈捉他，他边躲边叫：瞎儿，瞎儿，在这儿里，牵驴走到磨道里……

　　然而，单凭这个村貌地形，南阳盆地比比皆是，要找出他的老家来，还真是不容易。半年有余，仍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专区干部和吕和尚都为此十分苦恼。一九五二年冬季，南阳召开征兵动员大会，各县各区都派一把手参加。会议接近尾声，行署专员顺便提起吕和尚寻原籍这件事情，让大家回去多留心打听。邓县彭桥区区长牛怀成听了，思量半天才说，我们那里有个叫小吕家的村落，因为村子太小，行政地图上没有显示。前年下乡剿匪，我就住在这里，房东和我同榻，晚上有一搭没一搭提及他的家史，说饿死人的荒乱年成，全家人活不下去了，他哥被一个老和尚带走，一走杳无音信。后来区上召开忆苦思甜大会，姓吕这家被当作贫雇农典型，因此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刘区长见到吕和尚，打量一眼肯定地说，像，太像你兄弟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吕和尚随刘区长回到小村子，他顺着村道直直地奔向老屋，记忆的闸门便一下子决口了。

　　解放初期，小吕家变化并不大，受苦受难的父母早已离世，兄弟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只问客从何方来。他当堂跪倒，哭了一声爹，喊了一声妈，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顺脸滚淌下来。

　　四.

　　叶落归根，吕和尚倍加感念新政府的宽宏大量，彻底收心向佛，老老实实做回一名庄稼汉。他自愿给生产队喂牛，把一幅主席像挂在牛屋正强，劳作之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坚持盘膝打坐忏悔念佛。一晃十几年过去，吕和尚年近半百，虽说长得清清瘦瘦，但看上去十分精神矍铄。老支书照顾他身有烧伤残疾，便让他到大队林场去放羊。吕和尚不辜负地方对他的信任，一条牧羊鞭在东河坡扯响开来，风雨无阻，任劳任怨，功夫不负有心人，羊下羊，三年一稻场，一群羊繁殖迅速，每只都是膘肥体壮。集体创收，群众年底分肉，大家众口一词都夸吕和尚做事本分，分口粮时，总多搲给他一瓢半碗。吕和尚呵呵一笑，连连摆手：“我一个吃斋人，粗茶淡饭度过黄春就行，多余的送给缺粮户吧。”

　　好景不长，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阶级斗争这根弦抓的很紧，批斗会接二连三，四类分子一个接一个被提溜出来。越往后，红卫兵上纲上线，县委书记牛怀成也被打成了保皇派。下乡游斗经过小吕家，老书记在群众会上申辩几句，小将们拳脚棍棒一起伺候，把牛书记打得口吐鲜血，肋骨断了几根。人已经立不起来了，红卫兵仍不放过，高帽子和亡命牌强加于身，关在大队部的空仓库里让他反省检查。

　　那夜，月黑头天，仓库门上的大铁锁被人强力扭开，奄奄一息的牛书记不知去向。

　　红总司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经过多方调查，有人就怀疑到吕和尚身上，言说此人身世离奇，有着很复杂的历史背景。当地红卫兵向组织透露，别看吕和尚年老羸弱四肢伤残，他的手劲却让人十分咋舌。那年队里一头公牛发性，挣断了牛绳和笼头，满稻场追着村人抵，人们四散奔逃，唯恐躲避不及。眼看就要出人命，放羊路过的吕和尚闪身抢进稻场，迎着发疯的公牛直冲上去。别看他身高不足五尺，那双臂膀却有千斤之力，只一个照面，双手就拧住了公牛的双角，公牛四蹄蹬地，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抵他，小老头双腿前蹬后弓，愣是没有后退一步。紧接着，他双膀绞劲，把牛头扳个九十度，红了眼的公牛被强力掀翻卧倒，哞哞哞冲着他连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