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芽子,是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那天天很热,热到想要跟蛋蛋一样把上衣脱掉,光着大半个身子,在小区门口那块破了洞的雨棚下出牌...
第一次见到芽子,是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
那天天很热,热到想要跟蛋蛋一样把上衣脱掉,光着大半个身子,在小区门口那块破了洞的雨棚下出牌。牌不是扑克牌,是那一年忽然就流行起来的游戏王卡。红色的陷阱卡,绿色的魔法卡,土色的怪兽卡,紫色的融合卡……时至今日,那些卡片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清晰可见,它们就像老式的电影胶片那样,在我的眼前来回滚动,一张一张,一遍一遍,只要,我一想到芽子。
那时芽子还留着短发,是像《流星花园》里花泽类一样的帅哥头,鬓角盖过耳朵,刘海藏住额头,上身一件纯白色的砍袖背心,下身一条深灰色的宽大马裤,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被她的母亲牵着,从我们身旁走过。同行的还有她的父亲,手里抓着一只黑漆漆的滑板,正听着她母亲嘴里的话,频频点头。
我抬头瞟了她一眼,目光停在了她右眼位置,那层厚厚的白色纱布上。瞧着稀奇,待她们走过,忙压低了声音对蛋蛋喊到,“是个独眼龙!”
话音刚落,不知道什么东西唰地一下从我耳后飞过,砸在我心爱的游戏王卡片上,粘着卡片滑出半米距离,我定睛一看,是根带着口水的棒棒糖。
我猛地转过脑袋,棒棒糖的主人正恶狠狠地瞪着我,虽然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但目光的凶狠程度,也丝毫不亚于被莫名其妙踢了一脚的恶犬。她的左手被她的母亲牵着,脚上的步伐也没有停下,只是侧脸朝向我们,右手抬得笔直,食指直勾勾的指向我。
我被她这么一指,下巴自然翘得老高,眼珠子就差从眼睛里蹦跳出来,立马举起右手比了个中指,不摇不晃。
“是啥子味的?”耳后传来小泥巴的声音,我把脑袋转了回来。
“草莓味的。”蛋蛋把棒棒糖从嘴里抽了出来,又舔了舔嘴皮,才把糖递到小泥巴面前,小泥巴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再转过头,那个恶狠狠的独眼龙已消失在了路口的尽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芽子,甚至还没有分辨出她是个女孩,只觉得她凶神恶煞,只觉得我们迟早要干上一架,当然,我们也确实干了一架,喔,不止一架。
就像每一个山头的猴群都有一个猴王那样,我小区的孩子们也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王。自古能者居上,老猴王时有被旷世无匹的新猴王所取代,孩子王,也亦是如此。我不知道成王败寇之时,老猴王会不会落下眼泪,我只知道,我在与芽子的第一次交锋时,便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隔天下午的一点三十分,湖南卫视的偶像独播剧场刚刚开始重播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紫薇。我躺在沙发上,听到了楼下蛋蛋的呼喊声。
“太热噶,等哈倒嘛。”我拧不过蛋蛋一遍一遍的呼叫,慢悠悠地走到阳台边对他喊到,我知道他这会准是叫我出去玩的。
“快下来嘛,那个独眼龙要找你打卡!”蛋蛋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右眼,一只手举着手里的游戏王卡片向我挥舞。
“找我?!”独眼龙的样貌渐渐在脑子里浮现,她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但那只仅有的眼所发出的神,却异常清晰。
“呕!”蛋蛋点头应了一声,又指了指小区门口的方向,那是小区孩子的集中地。
“他又认不倒我,啷个要找我?”
“他讲要和最凶的打喽嘛。”蛋蛋大声回到,我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勾翘起来,伸出身子喊到,“那等倒嘛。”
我拿起桌上的游戏王卡片,一蹦一跳地跑下了楼,看到楼下的蛋蛋方才放缓脚步,又开口问到,“好凶嘛,杨洋他们都打不过咩?”
“凶惨喽,杨洋二黄他们都和他打噶,打不得赢。”蛋蛋一边撇嘴摇头,一边拉着我向小区门口走去。
“龙龙来噶,龙龙来噶……”隔着老远的距离,蛋蛋就开始大声地喊叫起来。远远能看见小区门口五六个小孩围坐在一起,听见蛋蛋的声音,都纷纷朝我们看来。
“你输了,那我现在从你的牌组里拿一张卡。”我们走近时,正听到那独眼龙说完嘴里的话,手伸向坐在她前面的刘光佩。
“你拿嘛。”刘光佩把手里的一叠卡牌放在她的手上,脸上却写着一万个不情愿。
“她咋个声音有点像个女娃儿,还讲普通话?”我把嘴凑到蛋蛋耳朵边上,又用手挡在嘴边小声问到。
“好像是别的地方搬来的,会讲得很!”蛋蛋也学着我的动作,在我耳边回到。见那独眼龙看向我们,蛋蛋把我往前推,嘴里念到,“龙龙和你打,龙龙和你打……”
独眼龙与我三目相对,眼神却并不友好。
“可以,一局一张卡,还是三局两胜三张卡?”独眼龙率先打破僵局收回了自己的单眼目光,转头继续翻弄刘光佩递给她的卡片,又从里面抽了一张,把剩下的递回给了刘光佩。
“三局三张,三张,三张!”我还在思索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蛋蛋激动地抢先喊到。
“可以。”独眼龙头都不回,点头说到,眼神还停留在自己手里抽出来的那张卡片上。
“啥子意思喔?”我扭头看向蛋蛋,蛋蛋一边把我按坐在独眼龙的对面,一边悄咪咪地说到,“她赢噶我两张,你帮我赢回来撒。”
“啥子赢两张三张喔?”我看了看蛋蛋,又看了看旁边腾出位置的刘光佩。
“豆是你和她打,你赢噶你拿她一张,归你,她赢噶她拿你一张,归她。”刘光佩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继续说到,“三局两胜豆是,看哪个先赢哪个两盘,哪个赢噶,豆拿输的三张,黑暗游戏。”
“卵诶,赌卡喔!”我连忙起身,我是不可能拿我心爱的游戏王卡片去赌的,“不来,不来,不来!”
“我要是赢了,我从你牌组你挑,你要是赢了……”独眼龙没有说完嘴里的话,而是把自己身旁一个印有游戏王LOGO的大铁盒子推了出来,又掀开铁盒的盖子才继续说到,“你从这里面挑。”
盒子里一叠一叠的堆满了几百,甚至上千张游戏王的卡片,光是铺面上那几张魔法陷阱卡,我都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却还有玩具店里摆出来那种闪闪发光的闪卡,就在盒子的最边上,一闪一闪,看得我两眼冒光。
“她还有日语卡!”蛋蛋在我耳边小声嘶喊到,又拿眼睛撇了一眼盒子,继续说到,“在里头的。”
我看得有些愣神,手不自觉地向铁盒里面伸去,眼瞧着就要碰到那张闪卡了,铁盒盖子却啪地一声被独眼龙合上,我急忙收回自己的手指,却也被这声响惊回了神志,开口说到,“那你都有弄个多卡,我们肯定是打……”
“你8000生命值,我2000生命值。”独眼龙没有等我说完嘴里的话,单眼直勾勾地看向我。她的眼睛很大,眼睛里还有光,眼上的睫毛很细,很长,还在轻轻地飘动。
“你眼眨毛好长喔!”我指着她眼上的睫毛,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到。
她高傲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来,停滞了许久才重新恢复光泽,又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开口问到,“你玩不玩?”
“来嘛。”我把屁股挪了挪,切了切手里的游戏王卡。
独眼龙把自己身旁的卡片整理成一叠,又递到我面前,见我看向自己,开口说到,“交换洗牌”,说罢,把我手里的卡片一把抓走,又把自己的卡片放在了我的手上。
“你先攻,还是我先攻?”独眼龙把我的卡片来回切了几次以后,放到了我的前面。
“啥子?”我看了看蛋蛋,又看了看刘光佩。
“你先出还是他先出。”刘光佩小声说到。
“哦哦哦,你先出,你先出,我让你先。”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把她的卡片也放到了她的面前,刚放下,又抓起来赶紧说到,“你2000血,我8000血哈?”,见她点头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才完全把卡片放下。
一切准备就绪,游戏正式开始,我向往常一样从卡片堆里一张一张地往手里补牌,突然听见独眼龙大吼一声,“哦勒诺他昂恩!!!(我的回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抬头一看,独眼龙面带杀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身前的卡片堆,右手伸直,指尖凑近卡片堆里最顶上的一张,微微拖出,缓缓捏住,猛地一下抬起右手,又大声喊到,“多洛!!!(抽卡)”
“他说的啥子噢?!”我被吓得差点坐起身来,一脑门子的问号从头皮传到心窝子,又串回嘴里冒了出来。
“不晓得。”蛋蛋见我看向自己,摇了摇头说到。
“老家话吧。”刘光佩眨了眨眼睛,没有去扶滑到鼻子尖的眼镜。
独眼龙从手中抽出一张卡片,背面朝上横着放在面前,又抽出两张,竖着放下,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到,“他昂恩多。(回合结束)”
虽然心里有些隐隐不安,但我还是安安静静地看完了独眼龙让人迷惑的单人表演。即便更多的时候,我都想要回家,不跟这个神经病玩,但看了几眼我手里抽到的足以取胜的卡片,想着盒子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闪卡,我鼓励自己,坚持了下来。见她望向我,我开口问到,“到我了撒?”
独眼龙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我先来个这个,破坏你的全部怪兽。”我从手里的卡中打出一张【雷击】,伸手想要去捡独眼龙面前的横放着的卡片。
“这张卡是禁止卡,你不能使用。”独眼龙伸手挡在我的手前面,又摇了摇头。
“啥子禁子卡噢?你说不能用就不能用噢?”我挤着眉,撅着嘴。
“不是我说的不能用,是游、戏、规、则规定了,不能用。”独眼龙一颗字一颗字地吐完了嘴里的话。
“啥子噢?输不起噢?”我看了看独眼龙,又看了看大家,继续说到,“你怕是不得这张,就不让用哦?”
“他刚才就不让我用这个。”刘光佩从兜里掏出一张【心变】,在我眼前晃了晃。
“输不起。”我转过脑袋看向刘光佩,撇着嘴小声说到。
“输不起!”蛋蛋轻轻地喊了一声,被独眼龙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你要是……”我转回脑袋,刚开口就被独眼龙打断,她语气平缓地说到,“行,你用吧。”
我得意地把她前面那张横着的卡片捡开,又从手里打出一张【神鹰的羽毛扫】,嘴里说到,“我再来个这个,破坏你的魔法陷阱卡。”我抬头看了一眼独眼龙,见她平静如水,伸手把她面前两张竖着的卡片也一并捡开。
“好,你输噶,我这个攻击力2500,你只有2000滴血。”我从手里打出一张我最最喜欢的,也是我的王牌卡片【黑魔术师】,嘴角上的笑容都快勾到了脸边。
“不行!”独眼龙拿起我刚刚放下的卡片。
“啥子噢,咋个不行?”我邹紧了眉头。
“你这个是七星的怪兽,召唤七星的怪兽必须使用两张怪兽作为祭品才能召唤。”独眼龙把卡片正面对着我,食指指在卡片的圆圈五角星上。
“谁说的?”我被独眼龙说得一愣。
“规则说的。”独眼龙抬起脑袋,继续说到,“你使用禁止卡违反游戏规则也就算了,但是你不能直接破坏游戏规则。”
“啥子噢?!”我压根不想理会她嘴里的话,我只知道我赢了,“输不起噢!”
“如果你是……”独眼龙刚想再说什么,我便打断了她,抢过我心爱的【黑魔术师】卡片,指着卡片说到,“啥子规则噢,我这个上面没有写你说的那些鬼打架,我们都是这么玩的”
“豆是,豆是!”蛋蛋看了看我,拼了命的点头。
“你的意思是,卡片上没写,就可以直接召唤呢?”独眼龙瞪大了单眼看向我。
“是撒。”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到。
“行,这局我输了。”独眼龙咬着牙点了点头,又把铁盒子挪出来,打开了盖子。我开心地伸手去拿盒子里的闪卡,却被她一巴掌打在我的手上,疼得我赶紧松手。
“不认账噢,我赢了撒?”我摸着我的手背说到,还在隐隐作痛,居然下手这么狠。
“三局两胜!”她微微抬头看向我,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把刀,要把我一刀劈开。
“那来撒。”我也不甘示弱,眉毛挑得老高。
“等我三分钟,我重新组套牌组。”独眼龙低着头说到,手里拿起盒子里的一叠卡牌,一张一张飞速浏览。
围观的小伙伴都纷纷围了上去,不时细细低语,不时小声惊叹。我没有凑上去,单单只是伸长了脖子,眼瞧着她把三张【雷击】加入到了新的卡片堆中。
我已记不清剩下两局游戏的详细细节,只知道我被她直接打出的十星神之卡,【欧贝利斯克的巨神兵】捶得头都烂了。
还没等我从失败的阴影中回过神来,独眼龙一把抢过了我手里的卡片,面无表情地说到,“2比1,你输了,我挑三张。”
我坐起身来想要抢回自己的卡片,却被她抬头一瞪,竟吓得不敢向前,只得吞吞吐吐地问到,“你,你,你,拿,拿了啥子?”
独眼龙把三张卡片成扇形打开,又把剩下的卡片递回到了我的手上,我仔细一看,就是我第一局游戏中所使用的那三张卡片,【雷击】、【神鹰的羽毛扫】以及,我最最喜爱的【黑魔术师】。
“独眼龙哥哥,可以给我看看你那张4000攻击力的卡咩?”刘光佩爬到我们中间,抬头对独眼龙说到。
“你叫我什么?”独眼龙邹着眉头看向刘光佩,见他没有支声,收起眉头说到,“我叫芽子。”
“牙齿哥哥,我也想看。”蛋蛋也从我旁边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用蹩脚地普通话说到。
芽子把手里的卡堆全交到了刘光佩手上,又把铁盒子打开,推到自己面前,其它小伙伴纷纷又围了回来。只有我还沉寂在失去爱卡的深痛之中一动不动,委屈和不甘在脑海里来回冲撞,那张破旧的【黑魔术师】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向她讨要回来。
“只要你们以后都遵守游戏规则,我就把刚才赢你们的卡还给你们,还送你们一人一张卡。”芽子从她的马裤兜里掏出一小叠卡,头一张就是我心爱的【黑魔术师】。
听到芽子嘴里的话,我瞬间精神大作,半秒钟之前还在心里对她骂骂咧咧,此时此刻却恨不得跪在她面前大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以可以,牙齿哥哥,我肯定听你的!”蛋蛋仰起身子跪了起来,抬头说到,脸上写满了你是我爹。
其它人见状,纷纷效仿,十分钟前团结一致,十分钟后一致团结。
“好,好,好,我不叫牙齿,我叫芽子,一啊芽,之一子,芽,子!”芽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把手里的卡片展开,蛋蛋见状,第一个扯回了自己的卡片。很快,芽子手里的卡片就只剩下从我这拿走的那三张。
忽然,芽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替代的,是刘海下的一阵阵阴暗,她把目光扫向我,又马上瞟开,冷冰冰地说到,“破坏规则的人,以后就别玩了”。说罢,她把剩下的三张卡片合拢,双手捏住两角。
“等到!”我在那一瞬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嘶声喊到。
没等我扑到她跟前,她已经把手里的卡片撕成了两半,我的后脑勺像被钝器打中一般,嗡嗡作痛,以至于让我的身体不能再向前移动半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已经变为两半的卡片继续合拢,再次用力。
鼻子上一股酸劲袭来,我哇地一下哭出声来,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越委屈哭得越厉害,鼻涕口水也跟着泪水倾巢而出,嘴里不忘念到,“啊我的卡,呜呜呜,啊我的卡,你赔我的卡,你赔我的卡……”
我已记不清那天下午的尴尬局面最终结局如何,我只记得当天夜里,我用红色的水性笔在笔记本上写到,“我要把鸭子打到跪地求饶!!!”。多年以后,当我无意中翻到那些尚可辨认的笔迹时,不禁笑出声来,因为我深知,跪地者,另有其人,求饶者,亦是如此。
封面图片取自《秒速五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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